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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奇思妙想。
尾注可被视作本文的有机组成部分(嘴硬,这样文章的字数看起来就多一些)
第 一 部
一 九 六 零 年
姑娘,请观看呀!
我们前面大路平坦
看,这条大路多么遥远
哎嘿,一路之上歌声不断。
一九六零年一月十九日,椎名立希在花咲川高中部门前停住。这天没风,前天下过了雨。湿度适当。只是单纯的冷。理论上,她应该思考着怎么看下去文学课要求的夏目漱石的书。但是校园例行广播没有给她这个机会。“1960年1月19日,日美两国在华盛顿正式签署《日美共同合作和安全条约》,条约指出,美国将继续保留在日本驻扎军队以及使用军事基地的权利。同时,条约强调日美两国将通过实施“有效的自助与互助措施”,共同“维持并发展其抵抗外部武装进攻的能力”。进一步而言,若在日本领土上,日美任何一方受到武装进攻,双方将依据条约规定,采取相应行动以共同应对所面临的危险……”
椎名立希只觉心烦,本身入学测试进行的就不是很顺利,而美国人又在外部动手动脚,这让她难免觉得苦恼,毕竟自己和这种大事从来沾不上边际,而这广播却的确十分吵闹。后面椎名立希才知道,这不是个小事,全国上千个社团,几百万人搞起了反对活动。七千名学生冲进了国会。一名四叶大学的女生遇难。当然在这个平常的——六十年代第一年的下午——椎名立希和这些扯不上关系。
椎名立希读过夏目漱石。她在这之前只看过《我是猫》和《少爷》。还翻开过一点文论。但是这时候她要去读这位在几十年后被印在钞票上的大人的所有的书,这未免显得有些冗长。她坐在教室翻书。不过这个过程并不枯燥,椎名立希想着,现实主义的大手子在那个现代派席卷的时代,能坚持自己的风格本来就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椎名立希喜欢从作品的字里行间看当时社会发生的种种不起眼的事。在零下三度的气温里这让她的指尖有点儿冷。但是这没有妨碍她的眼睛突然被吸住了:
“听着平冈的叙述,代助觉得,若从当时现实社会的角度来看,这段故事不愧是现代笑闹剧的代表作。接着,平冈又向代助描述政府对于社会主义分子幸德秋水有多恐惧。据说,幸德秋水家的前前后后,日夜都有两三名巡警负责监视,有一段时间,甚至还在他家前后撑起帐篷,偷偷躲在帐篷里面监视,每当秋水走出家门,立刻就会有巡警跟在后面。万一不小心跟丢了,那可等于发生了十万火急的意外事件,整个东京市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所有警察都在忙着打电话交换情报,一下说现在出现在本乡,一下又说现在到神田来了……”
这是《后来的事》。椎名立希饶有兴趣地想幸德秋水在日本是怎样一个有趣的角色。尽管有着“社会主义”这样令国会头疼的前缀,但是立希不怎么在意。学汉文课的时候老师讲过中日战争。椎名立希知道中国建设着他们讳莫如深的“社会主义”,这个古老的邻居从被他们侵略,现在已经能造坦克,造各种工业用具,而且在椎名立希出生不久后把美国逼到了谈判桌上。所以谁是幸德秋水呢?课上不可能讲过这个人……但是他的确有种魔力,能让“现代闹剧的代表作”出现。椎名立希站了起来。
她要回去。家里人也不知道。她走在这一月份东京的路上。鞋子尚且很厚,感受不到路面的冷。路口有些人,椎名立希决定避让。那群人在发小册子。椎名立希拿到一本,翻了翻就扔了。但是她又看到“共产”这个名词。她知道日本是有共产党的。工人家庭出身的她免不了在茶余饭后听父母谈论选举之类,哪个党能改善他们的生活等嚼不烂的话题。姐姐真希似乎比较神秘,说不准真希也投身了这个运动?或者这个党?……立希不清楚。她觉得了解一下这些是有意义的。立希总不想糊涂活着。她觉得有问题就要解决,不管是对个人,还是对社会。
她转回去到学校图书室。书架很杂乱。学校在战时被美军炸过一次,原有的书架被汽油弹烧成了炭。学校从那以后接受的书就很杂。立希当时很小,她对爆炸声没有意识。她不知道天上呜呜叫的是什么器物,只知道这个东西来的时候,人们要跑啦!心里想着,立希目光的目光就像当时的飞机扫视地上的目标一样——她看着书架里的”目标“。她看到一些政治有关的书。她在靠墙边书架的第二层角落里注意到那本页边黄的掉渣的小册子。
“共產黨宣言”
翻译者是那位奇怪的“幸德秋水”先生。哈?立希知道这玩意不可多得。她把书放在随身包里,拿了几张草稿纸盖住,就这样绕了出去。立希的心跳了起来。她以前想看一些“规定之外”的书,但是总觉得自己还小。某种意义上这是她第一次干。立希回到家。太阳即将爬下去。她给灯里续上油,望了望即将见底的油钱。剪了一下灯芯,但是没有点着。立希就着落下的日光在房间里翻开书。她坐在自己的凳子上,把书放在胸前。双臂像柱子一样环绕在书周围,好像在保护。立希小心翼翼翻开这个封面。“哈?”她发出一声这样的声音。紧接着看到的是镰刀和锤子。
这样,椎名立希至少在精神上翻开了“整个世界”。
一 九 六 六 年
草原啊草原!
辽阔草原一望无边!
英雄们骑马飞过草原
哎嘿,红军战士飞奔向前。
椎名立希准备着材料。同学们都服气听她讲书。尽管有时候很严厉,语气会加重,但是立希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力量,让人“不得不听下去”——这是立希在读书小组的助手八幡海铃女士评价的。八幡海铃在读书会上的表现就是一直注视着立希的眉毛。讲解的内容其实,海铃早有了解,讲稿都是她俩一起做的。这样读书会才能办下去。
至于为什么有这样一个读书会,原因比较简单。椎名立希懂的很多。新的安保条约签订后不知道多久,姐姐真希回来,和立希交流。她惊,立希是怎样读到法国人的《萌芽》,甚至几年前的《活下去》这样发在刊物上的作品。她只知道,妹妹的梦想是四叶女子大学的文学部,那是第一的文学部。但是日本没有什么要求读这样的书。立希没有听姐姐说多少信息,但是她看得出姐姐的眼神在她说到那些作品的时候有点变化。立希领悟了。她一直读着,就这样顺带考进的四叶文学部。因此你没法妨碍她从什么地方了解那几千名学生怎么冲进的国会。立希总是有办法。她的性子也不许她闲着。这年的五月十六日,中国发出了一个通知,于是他们在文化上便开展了轰轰烈烈的运动。日本青年自然不会闲着。——六十年代是这样的,政府只要维持安保条约就可以了,而人民群众要反对的事情就多了。但是人们自然没法用日本的人物当成旗帜。他们的先驱大多惨死在了明治和昭和年间的监狱。不知什么时候日本人注意到了毛泽东这个名字。在外事活动里这个老人居然对日本冲击国会死伤的学生表示了关切……立希也认为他是个和幸德秋水一样的奇人。那时候学生游街,有的人就举着“毛主席万岁”的旗子。立希因此注意到这样的旗帜。但是大学里没法明目张胆开展这样的冒险,于是立希想着把自己看过的这么多东西分享出去。她找来和自己玩过音乐的八幡海铃——那时候西方摇滚正流行,立希有这个印象——披头士和其他什么。立希喜欢打鼓。她觉得鼓有力量,就像生产线上的工人阶级一样。立希挥舞着鼓棒,仿佛是挥舞着镰刀锤子。八幡海铃出没不定,但是她总能把自己的贝斯调到和立希的鼓同频共振。有时候海铃饶有兴趣注视着立希手中的那些书,立希才发现海铃也早不知在什么时候读过。这样读书会就弄了起来。
这样的活动,大概开始的时候都很困难。立希想着尽快让同学们了解理论,但是直接看《宣言》?未免太直接了一点。《国家与革命》这样的,就更不行了。那末,“冲锋的战士,天真的孤儿,年青的寡妇,热情的女人,各有主义的新式公子们,死气沉沉而交头接耳的旧社会,倒也并非如蜘蛛张网,专一在待飞翔的游人……”[ 出自鲁迅给《二月》的序。
];立希决定还是从文学里讲起。这样更间接,更循序渐进。立希想起夏目漱石。她抓着现实主义的传统,竭尽脑汁寻找能用在社会主义宣传相关的字句,一句一句引导她们。立希的声音很亮。有力量又不失情感。这让同学们很是欣赏。她们一开始看《悲惨世界》这样的书,看在日本留过学的郁达夫写的《沉沦》。后面,立希已经能够自如地给同学们讲《蟹工船》了。立希自己最初读这个书的时候也觉得震惊。小林多喜二简直是在用刀子一样的笔刺出着捕蟹工人的生活状况。颠簸的海浪。寒冷的北部。破烂的船和咆哮的老板。立希家里虽说是工人,但至少在现代化的产业里。立希从没见过这样的生活场景。她想,也许是东京限制了她的视野。
东京确实限制人的视野。但是有的人视之为梦想。在立希聚精会神盯着这些露骨的文字的时候,有个小企鹅一样的少女站在大学图书室里。
没人理解这是个怎样的少女。她眼睛总是很充盈,水汪汪的。不知是投射着心里怎样的感情。她总喜欢抱臂。嘴巴里时不时“嗯?”一声。声音很立体。但是音量一直很小,好像她不敢。她平时大多出没在图书室。就这样一本一本翻着。她觉得阅读很享受。她还有一个本子。封面印着好看的花,她经常在里面抄一些字句。这是什么?心灵的歌么。不知道。没人理解这个少女想的什么。同学们只觉得她是可爱的——或者说是安全的。至少她们是这么认为的。
这是高松灯。在立希读那些异书的时候,灯没有这个契机。她越来越喜欢纯文学。1960年,她看的是邓南遮之类的书。夏目漱石的文论她也爱之,立希则忽视了这个。灯的日常看上去很安静。看书,看书,摘抄,看书。看久了以后,她便出去拣石头。她觉得注视石头和注视文学文字一样。这里面似乎都包含着什么无尽的奥秘,灯说不清楚。或者说,灯没有做过解释。在一九六四年以前灯的目标也很单纯,那就是进四叶文学部,去研究《源氏物语》和《枕草子》。灯喜欢美的文字。但是她也没忘记人文关怀。看《九三年》的时候,她也想拥有这么一个七弦琴。可惜,这样的想法只停留在灯的脑海。重要的是,现在灯成功进了四叶文学部。
这是一个安静的下午。立希的声音从活动室的门缝里微微漏出。这天她们正讲完柔石的《二月》,感叹于“萧君的决心遁走,恐怕是胃弱而禁食的了,虽然我还无从明白其前因,是由于气质的本然,还是战后的暂时的劳顿”,立希就突然说道,“要不要进入正题”。海铃没意见,同学们默许。立希于是精神起来,翻出稿子扫了一眼。立希觉得是时候继续昨天的激情澎湃了,她用双臂撑在桌上:
“……在日本帝国主义恣意侵略中国之后,日本共产党进行的英勇斗争及其成就,尤其引人瞩目。尽管面临着疯狂的迫害,尽管面临着置共产党员于死地的威胁,但是,几十万工人在日本共产党的旗帜下参加了示威游行,或者抗议帝国主义战争,或者支持苏联与中国的苏维埃政权,或者要求面包与工作,直至要求废除天皇制。
我们已通知共产党员,在派往上海或满洲的士兵中,在这些士兵的兵营中,不拘形式地开展积极的活动。共产党员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不怕任何牺牲,在工厂、矿山,船舶和村镇,乃至司法机关和内务省,都进行了同样的积极活动。资产阶级报纸关于政府近期在其内部检举共产党分子的最新报道,从侧面证实了这种情况。
我们的革命活动家大多落入官府的魔掌之中,几乎每天都传来几百人被捕的消息。但是,即令是共产党员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不论何时何地,在资产阶级用魔爪把他们逮捕投狱的那些工厂、矿山、村镇里,成百上千的新的活动家们正在陆续地涌现出来。
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日本徘徊着。统治阶级正在殚思竭虑地极力从地上一举铲除共产主义运动和共产主义者。然而,这不过是枉费心机而已。日本统治阶级无可奈何地承认共产主义是一种不可战胜的力量,马克思列宁主义已经深入人心,统治者再也夺不走日本共产党的红旗了。日本共产党在共产国际的领导下,在工人阶级不断左倾的巨大的潮流中,高高地举起了这面红旗。日本无产阶级纵令是抛头颅、洒热血,也要誓死捍卫这面红旗。”
这是片山潜的《马克思主义在日本的诞生与发展问题》。立希想让同学们了解到日本是的的确确有过这么一段的历史的。自从立希第一次讲了左拉的《萌芽》开始,在四叶女子大学——这种学生多出自小富之家的地方,参与读书会的人就这辈子第一次注意到“工人阶级叙事”。她们惊讶于写作居然还有这样一个视角。在此之前,她们对无产阶级,近乎于没有印象,或者说,印象来自于对冉阿让这样的底层小市民的投影。但是在立希的讲述中她们意识到自己错了。立希讲片山潜,讲中日战争,讲什么是帝国主义、军国主义,为什么美国人要弄这么一个新的安保条约……日本战后确实在发展。但是资本主义的发展大家都懂,你只要看看工时就好了。立希又想到《蟹工船》。这本书最能调动同学们。“工人们的处境……是如此的可怕!日本正在用肮脏的大手对无产阶级扒皮抽筋,好像还构筑着战后的什么经济成就一样……都是扯淡!都是美国人的渗透罢了……!”椎名立希声如洪钟。声音顺着门缝漏进借书路过的高松灯的耳畔。
高松灯停下了。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活动。她原本只想拿一本川端康成。《名人》《古都》和《千只鹤》,她都很欣赏。但是这细细碎碎的声音总能吸引这位安静的少女。高松灯走近活动室的门,她喉咙里溢出一声“哦”,往里面望去,映入眼帘的是讲台上的椎名立希。椎名立希的腰臀线非常完美。高松灯看过去,身体里有一种奇妙的、飞翔般的下坠感,椎名立希讲解的神态是沉入的,她眼底下有一颗泪痣,而那充满力量的声音好像让痣都变成了语言的符号……高松灯停住了。她看着立希的眼睛。这是怎样一双眸子啊,灯看着,立希的眼睛在略显昏暗的活动室里仍然是亮丽的紫色,睫毛朝着上方翘起,衬出吊梢眼更加地动情,而演讲内容透露的坚毅又在眼睛的律动之中飞舞出来,飞了,舞了,跳着,跑进高松灯的脑海里,像夏天马路上翻滚的热浪,把旁边拣石头的灯冲得恍如隔世——灯不得不停下。这一刻她心中没有时间的概念。她的喉头颤动着,不知道发着怎样的律吕,她注视着讲台上的立希。
“要来听听吗?”
“啊,嗯……”
灯输了。她软软地送出回答。她没有注意到立希已经从讲台上走下来,并接近了灯的侧翼。灯近距离看着立希的眼梢,这使她拥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梦幻感,立希的目光加上猛然变化的语调儿把她弄得浑然忘却一切,这时候她幻想中的形象却即刻站在了灯的身前。灯一动也不动。立希笑了笑,说道,“你,今天有空吗?”
灯抬头。
“是吗。”带着微笑。
立希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灯迈步上去。
她抓住了立希的衣襟。
“你……能方便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立希诧异了一下。
“椎名立希。”
得到了爽朗的回答。
“我……叫,高松……灯。”
“Tomori.”
“……欸?”
立希平视着灯。
“以后直接叫Taki-chan也可以的。”
“Taki……chan.”
立希悦颜。
“明天有空吗?还是在这儿。就我们俩。”
灯像是在默许。
“那就这样说定了。”
灯鞠了一躬。
第二天高松灯来到活动室时,发现立希已经在里面坐好。见到灯来,立希没有问候,而是这届开始读一首诗:
……
一阵寒风呼啸,
竹叶沙沙飘落,
竹根却安然不动摇。
一节节都深深地扎下了根,
每一节都向四面伸出手臂,
攀住了松软的土粒。
地上,滴水成冰,
地下,昆虫蜷缩着冬眠。
竹根在轻轻地呼吸、活动,
一条地下茎在纵横挺进。
挖掘成网般的地下道啊!
准备好炮弹般的芽。
很快三月来临,芽冲破了带雪的根,
戳得那些坏蛋翻倒了身。[^1][ 其实本诗是杉田光二的《竹根——多喜二被害四十周年》,作于1973年。本文虚笔用在此处。不过大可不必在意。]
灯若有所思。
“这首诗……应该,还有前后文的。”
“嗯。”立希笑答,“可惜前后文不适合在现在念哦。”
灯好像在想为什么。
立希递过去几本书。
“喏,这些就送你啦。这是我精心挑的哦。你对我们读书会感兴趣——不对。我是在说,我和同学们都中意这些书。”
“…谢谢。”灯把书包好塞进袋子里。
最上面是一本叫《伤痕》[^2][ 事实上小林多喜二的小说集《伤痕》也在70年代整理发行。这里还是虚笔。同人文就不要在意这个了(嘴硬]的小说集。标题很醒目。灯对这两个字很敏感。她总有感觉自己有伤痕。可是她身上很完好,皮肤很光滑。即使如此,灯还是带着创可贴,创可贴上面有小小的企鹅。
“想着读了吗?”
立希这样说。
灯用翻书的动作进行了回答。
立希觉得有希望。
第一篇《不幸的人》很短。灯大概扫了五分钟就看完了。
弥漫的灰。血。苍白。病。死亡。暮色。饿死。家破。遗憾。借钱。忿恨。苦闷。呼吸。窒息。喘气。穷。
灯还是在《大卫.科波菲尔》这样的书里见过这种颜色的环境。灯害怕这种环境。灯怕受伤。
因为灯怕受伤,所以她难免不怕文里的主人公受伤。灯同情。
“真是个…不幸的人。”
“你觉得为甚么?”
立希如同诱导一样发问。
“他…很穷。贫困。”
“为什么他贫困呢?”
灯想知道。
立希指了指“在火山灰公司工作”这句话。
灯不解。
“想想他处的阶级。”
“什么是‘阶级’?”
立希轻哂一声“哈↓”。又乐了一下。
“我说与你听。”
所谓阶级,就是这样一些大的集团,在社会劳动组织中所起的作用不同,因而领得自己所支配的那份社会财富的方式和数量也不同。所谓阶级,就是这样一些集团,由于它们在一定社会经济结构中所处的地位不同,其中一个集团能够占有另一个集团的劳动。[[^3] 出自列宁《伟大的创举——论后方工人的英雄主义,论“共产主义星期六义务劳动”》(1919年6月28日)。]
“我是工人阶级出身。”立希这样说。
灯在想自己是什么阶级。
立希笑着说:“其实大可不必这样认真。”
立希让灯先继续看书。
灯说要走了。
立希目送。
“是个有趣的人。”立希想。
灯其实看到了作者。“小林多喜二”
这是个什么人呢?
灯回家到处翻找。晚上灯又跑在图书室里到处翻找。未果。
灯决定先读完这本《伤痕》。
灯很喜欢《小健的作文》。她看的时候心头颤了一下。
小健的作文是异类。
灯小时候的作文也是异类。
灯小时候也是一个人。安静的人,和现在一样。灯拣石头,拣圆滚滚的东西。同学们不理解灯。灯的作文写的是石头怎么样,西瓜虫怎么样。有时候老师要孩子们写自己和朋友一起玩的作文。灯写石头就是她的朋友。老师很生气。灯不理解老师为什么生气。灯觉得自己已经写好了。同学们的作文被念了出来。灯的作文没有。灯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作文没有被念出来。灯觉得自己的作文是“真情实感”。老师说写作文要“真情实感”。灯觉得自己有,可是老师说没有。
灯同情小健。但是灯不理解什么是“地租斗争”。什么是“工会”。小健在书里哭,灯也想哭。灯尽力忍住了。
第二天灯对立希说了这篇小说。其实立希端详过灯。立希觉得灯也是个可爱的人。因为灯看上去就很文静。眼睛里不知道折射着怎样的思绪,立希没有时间去想。她对灯的打量是在她发现灯在窗口注视着她的时候进行的,而立希几乎是过几秒钟就走了过去。立希在第一天给灯书后觉得有戏。立希看得出灯的同情心。立希也同情灯。立希没有发现灯有什么力量。她希望今后能发现。
“小健…是可怜的孩子。”
“嗯。”
“小立希…”[ [^4]即Taki-chan.]
“怎么了,灯?”
“为什么…他们要抗租‘斗争?’”
“不为什么。苛捐杂税太重,人们自然要反抗。”
“小健也顺着老爷们写作文…不就好了吗?”
立希笑。
“这样就不是小健,作文也就没有意思了。”
“什么是‘斗争’。”
立希表示这里面的其实是“阶级斗争”。
“那…什么是‘阶级斗争’。”
灯对“阶级”这个词有印象。但是它和“斗争”组合起来,灯没有印象。
要实现社会生产力的稳健提升,关键在于妥善协调各阶级间的利益格局,确保价值资源在各阶级间的均衡分配。阶级斗争的实质,是各阶级基于自身利益诉求,通过经济、法律、伦理、军事和政治等多重途径,对与其他阶级间的利益关系进行再调整。其中,军事斗争和暴力革命作为极端手段,仅在阶级矛盾极端激化时方被采用。阶级间的矛盾与斗争,其核心围绕着社会价值资源的分配或再分配,主要体现为劳动力与生产资料的匹配、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协调,以及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和谐统一。
立希让灯很困惑。
“哈。我知道的。其实没有必要搞的很清楚。”
立希准备拿出什么。
“但是…为什么要这样斗争呢。”
立希停下了。
灯慢慢从包里拿出自己的本子。
“很好看的本子。”立希随口一说。
灯像是嘴角扬了扬。
灯翻开一页,那里写着康德的话。
“在我上者浩瀚星空 道德律令在我心中”
灯表示,人们为何不能道德约束。
立希笑称:“‘道德’也是有那阶级性的。”
又是“阶级”。
灯不得不把这个神奇的词语放在心里待解。灯在本子的新一页写上这个词。
立希把拿东西的手放了回去。又拿出来新的一本书《哲学小辞典》。
立希把这个小册子递到灯手里。
灯先没有收下。立希不解。
灯拿出一个封面一样的新本子给立希。
“哦?”立希很惊喜。
“这个…给…给你。请收下吧。…谢谢了。”
立希欣然收下了。她站起来拍了拍灯的肩头。
“我才要谢谢。感谢你能听我念叨这么多。”
“…没…没有的事。”
二人道别。
“确实是有趣的人。”立希想。
立希回去决定在这个本子上抄点什么。她觉得灯这个习惯很好。
灯在看《哲学小辞典》。面对这么多新的概念,灯有点无助,但是灯也好奇。灯决定看下去。
灯知道小林多喜二了。前一天,她记住了立希念的那首诗,把它抄在本子的里页。灯到处问,爸爸说这首诗写的是一个叫小林多喜二的人,他在昭和前几年就被捕,死掉了。灯发现这是那本《伤痕》的作者。灯觉得这个作家是有东西的,灯对此很惋惜。于是灯想着看看小林的其他的作品。灯又看了一遍《伤痕》里的十篇短篇,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别的途径找到这个作家的书,她只能找立希。但是自己和立希刚刚认识,未免从她那里得到的东西太多了。虽然实际上,立希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但是灯不会这么想。灯总想回报什么。灯甚至不喜欢生吃东西,认为这样是明目张胆屠杀生命。灯对立希的第一份回礼就只能用那个本子。灯觉得这个本子很重要。她老在上面写东西。灯希望立希能接受。她看到立希接受了,之后怎么样,灯不知道。
立希在扉页后面画上鼓棒。在立希这里,鼓棒交叉也就代表着镰刀锤子。立希觉得这样有融合的感觉,又不会被抓住细枝末节。写点什么呢?立希想抄一首诗。她觉得灯也会更喜欢诗。立希想着。立希抄:
从故乡的恶鬼们的牙床
我发现了 水仙色的泥城
发出波浪一样亲切奇怪的发音
卖马车吧 买杉木吧 革命真可怕
哭红了眼睛的樵夫的女儿
面朝岩石的钢琴
来啊奏起新的国家的歌
在绊倒时 冲上来的铁道的尽头
在比星星还安静的打草场
来啊赶走虚无的乌鸦
清晨是容易破碎的玻璃 所以
不要去东京 来啊建设你的故乡
来啊把船员 百姓 车工 旷工
招待到冰镇我们屁股的藓苔的客厅里
数不尽的耻辱 一种眼神
那才是被羊齿草掩盖了的人间的首府
疾奔而去的蹄子的内侧
立希就是东京出身,所以立希没法不去东京。但是立希欣赏这首诗。立希觉得诗人决不能认为自身已经获得了完全解放。人类也是一样。安于现状只会让剥削者钻空子。这点和这首诗的作者谷川雁一样。1960年3月,三井三池煤矿举行了大罢工,谷川雁热情呼吁:“战后十五年,八路军精神终于在日本劳工运动中开始登场,并试图扎根……”立希还是几年后才知道这位诗人发表过这样一番评论。但是今年五月十六日,中国那个通知发出来后,当日本的激进青年,把如雪片般的信发往他们那巨大的东方邻居的时候,在学生们兴奋地挥舞着旗帜和“红宝书”上街的时候,这位诗人却宣告“诗歌已死”。立希这个时候在建读书会,她不懂为啥诗歌死了。她只是理解这位诗人也有理想。至于理想怎么崩塌的不要紧,要紧的是有过理想。立希发现自己没有正经写过什么诗,只写一些近乎于发泄的文章。立希觉得遗憾。现在认识了高松灯,也许有这样写诗的契机。立希想尝试。但是立希没有经验,这让她变得谨慎。只得抄诗。但愿以后能写出自己的诗。
灯有一种直觉,觉得立希至少不会让这个本子是空白的。
第二天,灯看到了这首《不要去东京》。
灯说:“我…从小就想去东京。”
“你不也是东京人吗?”
“但是…家,和这个东京,不一样。”
立希疑惑。
灯慢慢地讲了她考大学的历史。
立希说:“这是你头一次主动和我聊哦。”
灯知道并不是。她抓住立希的衣角的时候也是主动的。但是她还是绯红了脸。
“呣…”灯揉搓着手指尖。
立希端详着灯。
灯把本子展开,递到立希前面。
“这些…不太懂。想…问一下小立希。”
是《哲学小辞典》里的概念。
立希笑笑。
讲的过程很长。立希不自觉地碰到灯的手。灯没有反馈。
立希以后回忆,表示哲学在这天其实“不怎么重要了”。
一 九 六 七 年
海铃摇了摇头。立希现在老是把读书会的工作推给她。不对,不能说是现在。自从立希被那叫高松的女孩子勾了魂(这是海铃说的)以后,海铃就得多干半个人的活,尽管立希声称自己是在以120%的热情投入这份工作的——海铃理解为把20%给她,再把100%给高松。不过海铃乐意看到立希给人开小灶。这么长时间来立希看上去很强势,实质上除了海铃以外,立希也不怎么和人深交。海铃要是没在那该死的一天用该死的贝斯去应和着隔壁立希那该死的鼓点,估计也不会有现在这份加班——但是海铃也乐意。自己以前到处漫无边际地跑,现在和立希混混,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这是大学。海铃想着,在讲稿里加着材料。海铃正翻着,突然感到脑袋上有份重量,她转瞬明白了这是谁来了。那是被放了一杯水。
“今天,没和她一块?”海铃反客为主。
“哈→?”立希冲海铃。
“我说。你该为自己考量一下了。读书会什么的先不管,你看上那小姑娘哪点了。”
“为什么告诉你。”
海铃撇撇嘴,心里笑笑。她知道会这样。她这样逗了立希有几次了。
立希把一份新闻放在海铃前面。
长空万里响惊雷,黄浦江畔起狂飙。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夺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权!
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为什么革命闯将刚起来造反,就惨遭镇压?为什么全国范围内都派出“工作组”,到处实行白色恐怖?为什么“工作组”撤走以后,革命闯将仍受压制,又出现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新反扑?几个月惊心动魄的阶级斗争,使无产阶级革命派深深懂得了,没有权,就没有一切,有了权就有了一切。无产阶级革命派必须把无产阶级专政的命运,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命运,把社会主义经济的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实质上是一场尖锐的你死我活的夺权斗争。
在胜利反击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新反扑,粉碎反革命经济主义的激战中,黄浦江畔打响了夺权革命的号炮。
“这么爆?”海铃问。
“中国人总会走在我们前面,八幡同学。”
此时是一九六七年。日本的同学们如何呢?自然,他们仍然围绕着《安保条约》进行一些自发的抗争,举着毛主席旗帜的人也不见减少,但是相比于去年,斗争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步。立希觉得这有点逊。海铃提醒她,要结合国情来看。立希表示,你就是犯了保守,我们还有美国人要赶啊。海铃说正是因为有美国人,我们阻力才更大。立希无言。她是希望日本人民能够站起来的,她从七年前开始就心系自己的国家。这种站起来不是明治以后对内资本主义的剥削加上对外军国主义式的四处杀戮,而是真正的,人民的,和平的自强自立。立希知道这是个梦想,而且它比前几年的“考进四叶女子大学文学部”更不着边际。但是立希没有放下。立希觉得有时候走不出来有走不出来的好处。这就像主视眼用来看未来,辅视眼用来看过去,两者结合一下才有了当下的你。海铃说这个比喻和立希一样奇怪。立希不予理睬。海铃也不予理睬。
学生没法行动,还是太弱小了。立希感叹。今天和灯讲些什么呢?立希还在思忖,灯就坐到了她旁边。立希没反应过来。海铃不见踪影。灯翻开笔记本。
那是小林多喜二《为党生活的人》。
立希发愣。
灯说:“这、是本好书。”
立希盯着灯。
据须山说,敌人现在在工厂里大肆宣扬战争的办法,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只是说什么要“忠君爱国”呀,什么中国佬可恨,非把他们打倒不可呀,而是说这次战争跟以前的战争不一样,最终的目的不是为了三井、三菱这些大资本家在占领的地区建立大工厂,而是为了无产阶级找出路,说什么打下了满洲,把资本家排除出去,由我们自己建立一个王国,内地的失业者就可以大批大批地进入满洲,这样就可以逐渐地使日本没有一个失业的人;俄国就没有一个失业的,我们也应该跟它一样,因此说,这次的战争是无产阶级的战争。我们应当尽自己的微薄的力量,要按照战争需要交给我们的每一个部署努力地干活。
“读…的很好。”
灯很少见立希这么说话。
“我写了诗,想请小立希看看。”
“要看。”
我一直都不明白
找不到正解和普通的定义
世界离我好遥远好遥远
在我触之不及的地方
紧紧拥抱阳光的春季
也因为夏季的艳阳而快要消失
如果会因为柏油路而干枯的话
我宁可永远躲在石头底下
我又再一次毁坏了它
我不希望失去,不希望忘记
但无力的手却放开了它
我明明知道它有多重要
啊啊 虽然脑中变得一团混乱
但如果它没有真的彻底消失
我想找回(我想找回)
我想传达(我想传达)
如果能被容许的话
我不想就这么放弃
虽然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发现我(并不期望)
但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光(在我身边)
让我感到多么开心
我都还没好好告诉过你
所以说,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真的不想像这样和你分开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那些无法好好诉说的话语
即使如此仍想传达的话语
我正唱着诗,在此刻唱着,传达出去吧
现在还来得及传到你心中吗?
呼喊出我的心声
为了超越千言万语(对我来说)
因为我就只有这个方法了
我歌唱着 歌唱着诗篇 唱到传达给你的那一刻
唱到传达给你的那一刻
我歌唱着 歌唱着诗篇 唱到传达给你的那一刻
好想和你一同哭泣(和你一起)
好想和你一同欢笑(和你一起)
哪怕我们的道路是两条平行线
紧紧地握住昨天(你的)
心脏剧烈跳动着(内心)
全都痛切地传达给我了 所以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我唱着,唱着连系起你我的手的诗
不希望将手松开,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我唱着,唱着让我们成为我们的诗
让我们在这里重新再出发吧
一九六六年,灯遇到了立希。立希给她带来了一些全新的概念,比如“阶级”。灯对此很迷茫。灯以前从没见过这些东西。立希带着她。立希总跟她讲,耐心地讲。灯会听,听着,到听着,再继续听下去。立希有成就感吗?灯思考过。但是以前自己的世界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立希总愿意陪着灯。也许立希好奇自己那天为什么要盯着她讲书呢?灯不明白。但是灯不抗拒和立希一起。灯喜欢圆圆的东西。小时候灯用手触触西瓜虫,它们就蜷成圆圆的。灯发现立希的脸好像也圆圆的。灯喜欢和立希在一起。立希总有耐心。立希不会像小学老师一样觉得她奇怪。可能立希也一样奇怪。灯慢慢地接受了这些概念。但是灯,却放不下郭万的七弦琴,放不下庞德的地铁车站,也走不出自己的文学系。灯苦恼。她觉得立希讲得好,社会主义什么的,也讲的好。马克思很会说,恩格斯很会辩,列宁则喜欢开玩笑,灯看的很开心。但是灯没有办法直视“流血”这样的词汇。立希告诉她斗争总要流血。灯知道,她握紧了创可贴。创可贴能贴住阶级的血吗?灯没有想过。灯烦闷。她觉得自己肯定论不赢立希。她想到第一天立希讲的是诗歌,灯也要有这样的诗歌。
《诗超绊》
立希抱住了灯。
“我知道你有很多苦恼。也许我不该把你卷进来。”立希像在落泪。
“…没有的事!和小立希一起…很开心…”灯不知道怎么回应。
“别强求自己,Tomori.”立希挤出一句话。
灯不回答。她红了脸。
一九六六年,差不多半年以前,立希和灯在有点昏暗的活动室里看书的时候,天空很蓝。立希在文学部一班,灯在文学部二班。虽说如此,大学的行政班也终究是个摆设一样,学生们上课下课,照样是各过各的,按那时候的话说就是十分“自由”。在这么的“自由”中,立希仍然选择把自己放在那个活动室,和灯一起看各种书。很多时候都是立希讲着,灯听着,然后灯会说个一两句,立希就如释重负一般。有一天灯把自己读过的夏目漱石的《后来的事》给立希看。灯在本子上抄了一些段落。立希说,她也喜欢这本书,也抄过一些段落。灯说要看。立希给灯看了自己抄的“现代笑闹剧的代表作”那段。灯没注意过这段,她问立希为什么这一段立希要抄下来。立希指了指“幸德秋水”。灯不知道这是谁,她只当作一个过路人。立希翻出来包内层的一本小册子,打开一页,那个标题是“贫困的原因”。灯知道立希的用意。灯问过立希人为什么贫困,灯看了《哲学小辞典》,没有完全理解。立希给灯看了书侧页,那里印着作者,幸德秋水。对灯来说这又是一个新的名字。立希总是能带灯认识新的名字。
灯和立希在双人读书会的时候,一开始面对面坐着,后来改成并排坐着。灯问为什么,立希回答,面对面不方便指字。灯不否定。就灯个人而言,立希读书时的呼吸很到位,灯会尝试调整自己的呼吸,让它藏在立希的呼吸里。立希的肺好像很强大,有一次立希说过她打鼓,灯说自己不懂音乐,立希说没关系。但是灯喜欢诗,诗在古代就是歌,所以立希认为灯一定是个好主唱。灯低着头,没有往后面想。灯的呼吸比不上立希。灯觉得只要这样,房间里就只有立希的呼吸声,立希就会感觉很安静。她自信立希发现不了这一点。立希则觉得,有时候让灯任性一下,不戳她,对灯有益处。
灯不敢看立希。这个时候灯嘴唇的位置比较靠近立希的耳廓,灯的呼吸就这样吹进去。灯喜欢用鼻子吸气,嘴巴出气,所以灯总是呼呼的。立希的耳廓烧了起来,立希知道。她心里没有一种自己的面部呈现这个情况的预案——立希最多在打鼓打到fever的时候,脸上有这种红色,但是立希觉得也不是这种感觉。灯则是没有挣脱立希,她感受着。立希的胸部很软,灯想起小时候的床榻。两个人在尝试让气息相融合,灯想起小时候的夏天,自己很热,呼吸也变得大声,这时候外面如果吹风,风吹进屋子里,拂过屋外的树,灯就让自己的呼吸频率和风一样。现在立希像是那阵风。明明把灯拖住,但是好像又轻盈,可以让灯跑出去。灯决定试一试。灯轻轻挺一下胸,立希茫然地向后退,灯不想看立希摔跤——灯怕受伤。于是灯拖住立希的腰。立希“啊”了一声,灯不知道怎么做。二人维持了一段时间,立希注视着灯的面庞。灯的面部很精致,立希可以看很久。立希的面部也很精致,灯可以看很久。灯想多研究一下立希的眼睛,立希也想多研究一下灯的眼睛。但是人面部的构造似乎不允许眼睛比别的部位先靠近。
一小时后,立希说对不起。灯落了一滴泪,立希跟着落泪,对灯说没关系。灯看着立希,眼神表示没事。灯说,这是不是用人体为模型来研究矛盾的对立统一。立希说灯学得太拼命了,自己不想看到灯这么拼命,自己不想让灯受伤。灯回答,革命、都要受伤。立希哭了。她们只能用拥抱来让自己觉得没有受伤。
“Tomori.”
“Taki-chan?”
“以后多了一个称谓了。”
“请、请多指教,椎名同志。”
“我很荣幸,高松同志。”
两个人穿好衣服,从左边出了活动室的门。
第 二 部
“看,红色骑兵纵马飞奔,
哎嘿,红军坦克冲锋前进
高高的天空中
飞行员在驱散乌云
看,潜水艇在海底航行。”
一 九 六 八 年
一九六八年六月十五日,椎名立希伴着高松灯走在四叶女子大学的校园道路。这天虽然没有到三十摄氏度,但是也足够热。校园里全是学生,立希说这是勃勃生机。灯表示有点吵闹,但是有意思。二人走着,这样的话就冲进耳膜:
“同学们,加入Anon Tokyo吧!让我们一起!真的不来吗?你们,不来一下吗?”
“这是个、什么人?”灯不解。
“千早爱音,理学部的,上个月才从英国回来。我也只是粗略认识她。”
立希会认识爱音,单纯是因为爱音的入学面试就是由她主持的。这姐们资历看上去不浅,说话起来也是巧舌如簧。在外型上,她有一头粉色的秀发,身上穿着大约是被自己改造过的洋装,时不时还带上无度数的眼镜推拉一下。“真没品。”立希对灯说。灯对爱音表示同情。立希“诶”了一下。
至于Anon Tokyo,一开始是千早爱音的小团体的名字。但是千早爱音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但凡有什么叛逆行为,她是一定要去试一试的,比如学生运动。爱音回国的时候看到了东京大学医学部的事件,她觉得这样帅极了。她也要干这样的运动。是的,在那个时候的日本大学里头这样的团体简直是层出不穷。千早爱音看上去不正经,其实一点也不严肃,但是她总能把人聚起来,不知道有什么魔力在身上。“也许是因为脸长得好看。但是仅此而已了。”立希这样评价。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是世界革命的季节,“环球同此凉热”,谋求变革的浪潮持续席卷全球。1968是重要坐标,也是积蓄已久的能量传递。就在三年前,马尔科姆·X遇刺。美国民权运动激进化加剧。转年10月1日,长居中国三年的罗伯特·威廉姆斯,在天安门与毛泽东再次会面。中国俨然成为六十年代风云的一个中心。再之后,香港左派掀起反对港英政府的抗争。几乎同一时间,切·格瓦拉在玻利维亚的“继续革命”失利,一代领袖陨落。然而,余波未平,新的激愤还在酝酿。到了1968年,法国“五月风暴”、哥伦比亚大学反越战示威、里约热内卢“十万人游行”、意大利工人运动……这种种事件无不在延续着六十年代的政治能量与革命火种。虽然受制于美苏两国的冷战构造,撼动秩序的力量也在奋力挣扎。学生、知识分子、工人等政治主体,开始走向历史舞台的中央。
在我们今天看来,尽管那时候世界仍然是资的底色,但是无论如何那几十年也是人类在自己可怜的一百多万年历史里最像人的时代。
接下来让我们把目光锁定到东亚。1960年代的日本,尤其是1968年的日本,可以说是一个充满激情与变革的红色国度。在这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下,日本社会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思想激荡和文化碰撞。当时,中国的红色革命浪潮席卷全球,其影响力和号召力深深触动了日本的青年一代。与此同时,亚非拉地区的独立运动如火如荼,这些国家的抗争和胜利给了日本青年极大的鼓舞。此外,越战无休无止的战火和无辜的牺牲,更是让日本青年对现有的国际秩序和价值观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和反思。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日本青年纷纷选择向左转,他们投身于左翼运动,致力于推动社会的变革和进步。这种思潮在大江健三郎等作家的作品中得到了生动的体现。“他们一聚就是上万人,手挽着手肩挨着肩,神情激动地高呼反美口号,行走在东京、京都、大阪和冲绳的大街小巷。”日本校园中的学生群情激愤。延续第一次“安保运动”的余威,出生于战后的新一代年轻人,对美军占领控制下的日本社会体制产生出强烈的叛逆与抵抗情绪。日本的主要矛盾,当然显然是内部的阶级矛盾,是一方以资产阶级为首、另一方以无产阶级为首的,为日本继续发展的两个前途而作的斗争。围绕着这个主要矛盾,当然有民族矛盾,但其所占地位是次要的,是附从的。换句话说,日本无产阶级及全体劳苦大众之反对美帝主义,首先因其为日本资产阶级,特别是垄断资产阶级压迫日本民众的靠山与帮手,而不把它视作对整个日本民族的压迫者。就在八年之前,在这个安保条约初见于世界,日本的学生曾经有过冲击。这一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当全学联学生蜂拥而入国会大厦时,他们的先头部队所飘扬的旗织,是共产主义同盟的旗帜。椎名立希对此表示,感觉新的运动很快就要来了。有的人说怕死,立希则说风光大葬比吊着一口气好。
这天,Anon Tokyo正在明目张胆宣传自己的理想。千早爱音拿着喇叭:
「第一,阻止修改日美『安全条约』的斗争是粉碎美帝国主义和日本反动派所建立的『旧金山和约』体系斗争的一个环节。因此,必须使这一斗争成为全体民主力量的共同斗争。同时必须不断揭露美帝国主义是中日两国人民和亚洲各国人民的共同敌人。
「第二,同冲绳人民团结起来,反对实施冲绳新刑法,反对把冲绳变成美国的殖民地,并为争取把冲绳归还日本而斗争。
「第三,必须清楚答复人民群众所提出的在阻止修改和废除日美「安全条约」以后如何保障日本的安全问题。同时要阐明日共关于日本中立化和争取独立的政策。
「第四,必须加强在工人阶级中的活动,同时要努力把各阶层人民的要求汇集起来,组织成为对美帝国主义和日本卖国垄断集团进行斗争的力量。」
同学们鼓掌。欢呼声。
这时候一个人出现在主席台上:
“同学们,咱们还年轻,发展的路还很长,现在冲动的话就不好了。我们这个年纪还是要以人生大事为重。大家收手吧!这样就够了!学校的发展没有你们的话,我……”
“你这个人,真是满脑子只想着自己呢!”千早爱音这样说。“同学们,她说的对不对啊?”下面发出嘘声。
主席台上这个人是长崎素世,目前是学校的学生会主席。长崎素世是大资产阶级子女,立希有所耳闻。日本的社会财富,大部分掌握在长崎、丰川、若叶这三家手中,长崎素世就是那长崎家的大小姐。至于这三家的财富比例是怎么样,这就不是一般人能知道的内幕了。长崎家控制了工业,丰川家控制了服务业,若叶家则控制农业。一般来说,对这样大资产阶级的子女,立希是合不来的。所以,在升上研究生之前,立希有进学生会的机会,却放弃了。一方面,学生会大多是校内保守主义的温床,校领导随时会干预;另一方面,立希也不喜欢这样与人相处。她觉得,还是和高松灯一起读读书,比较符合她的内心。
长崎素世干不过千早爱音。她对此很是恼火。一般来说,长崎素世从初中开始,生活所受的阻力就趋近于零。不说别的,她的财力都能帮她平复。但是千早爱音这个眼中钉就成了长崎素世现在的最大阻力,长崎素世无法理解这个粉头发女人怎么这么令人讨厌。长崎素世不知道的是千早爱音家里早就在英国扎根,现在财力和她比起来只多不少。至于为什么飞回日本,单纯是富姐的任性而已。立希觉得爱音虽然很没品,但不是什么坏人,也许还可以团结。这点和灯的看法一样。
长崎素世不这么认为。她不能明面上镇压Anon Tokyo.要不然学生闹起来,她镇不住。为什么要她镇呢,因为学校都收了不少长崎财团的钱……长崎素世从小就讨厌改变。她觉得维持才是最好的。因此长崎素世厌恶“革命”这样的词汇。她认为革命就是破坏,革命让过去回不来。在她知道沙皇尼古拉一家被布尔什维克枪毙在冬宫的地下室里的时候,她就对布尔什维克没有好感。立希不知道长崎素世观念这么反动,她只是在直觉里觉得这个人不能团结。
千早爱音在伦敦上学的时候,有一天下过了雨,太阳爬了上来,她决定出去走几圈。她搭乘地铁Central线,至Lancaster Gate站下车,再步行2分钟走进那个有名的Hyde Park。这里往对面望去,可以看到白金汉宫。爱音绕过Rotten Row,走出去,一直走进了Highgate Cemetery——那是公墓。爱音知道法拉第葬在这里。她的物理不错。但是她被另一座墓葬吸引了。这个墓葬着一位长胡子的老人,基座上用金字铭刻着“WORKERS OF ALL LANDS UNITE”,旁边放有一些小黄花。“好漂亮。”爱音这样想。她发现这是一个叫卡尔.马克思的德国人。
于是她决定回去了解一下这个人。她到现在已经了解了几个月,爱音觉得这个德国人的想法很有意思。
长崎素世没办法,只得草草下台,走之前还不忘强调一下学校的纪律怎么样怎么样。千早爱音得意极了。长崎素世握紧了拳头。凭借长崎素世一家当然无法完全掌控大学了;长崎素世知道,美国军方长期向日本大学提供研究基金,用于“细菌和病理研究”,而侵略越南的美军正在那里使用化学武器。这个消息很不幸地在第二天传到了大学生们耳中。大学学生高喊出了“反越战,反安保(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口号。
立希的读书会也停下了活动。立希知道,自己讲了这么多理论,今天来到了实践它们的时候了。读书会表示要参与这个抗议,立希点点头。不过立希还是担心灯能不能受得了,灯则是紧紧攥住立希的衣角,然后望向立希的眼睛。立希和灯一起走出去,外面已经是人山人海。学生们群情激愤。立希带着喊了几轮口号,现场被点燃了起来;这时候粉毛少女出现了,她还是拿着扩音器。立希注意到千早爱音出来了,在人潮中,立希决定接近她。灯此时抓着立希的衣角,于是灯也跟着立希走。慢慢地,立希到达了爱音身边,她拍了拍爱音的肩。
“咦——同学你也是来加入我们Anon Tokyo的吗——?”爱音瞪大了眼睛,好像有点惊喜。立希:“哈——?别自作多情了,这家伙。”爱音戏谑似的摇摇头。“哼哼,不懂我们组织的人有难啦!”立希表示知道爱音的主张,提出,是否可以让读书会和Anon Tokyo联合行动一下,对校方制造更大的压力。能够更好达到学生们的诉求……爱音想了想,立希没等爱音想完就说:快组织人手去占领大讲堂。爱音觉得这家伙真让人火大!怎么把她的想法提前说出来了!爱音点头。立希于是和爱音一块喊口号,带人,朝着大讲堂前进。
长崎素世火冒三丈。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学生运动了,长崎素世感觉要出重拳。虽然但是,素世还是觉得维持个可控状态就行了,要不然她这主席的面子没法搁。素世决定喊警察来快速解决,于是召集学生会讨论。结果讨论被爱音安排的窃听了,Anon Tokyo于是把学生会围了起来。立希对此响应,决定组织文学部进行集体罢课。没想到这个措施起了连锁反应,到了6月17号,除了法学部以外,四叶女子大学的九大学部已经全部参与了罢课斗争。长崎素世知道该采取措施了,她调动长崎家族的警察力量将学生们从讲堂里驱逐了出去。结果学生们又集中到操场上,千早爱音和椎名立希(椎名立希带着高松灯)与长崎素世形成了对峙。
这天是一九六八年六月十八日,这天的气温大概是那个星期最低的,学生们自然不会理会;长崎素世率先发问:
“同学们,我想请大家冷静下来,试问一下,大家集合在此,来破坏纪律、破坏学习环境,对大家有什么好处呢?我们终究只是学生,学生是没有那么大的能力的——大家都清楚。因此,如果我们想真正报效国家、奉献社会,就请大家认真完成学业,并维持社会的稳定。我们都知道,只有社会环境稳定了,国家才能健康发展,才能继续强盛下去,从战争的阴影里恢复过来!同学们,身为日本人,我们作为大和民族的良心难道已死吗?就请大家冷静下来,我们有话好好说,诉求都可以和校方谈……”
“请我提问,长崎同学,其一,你说到我们破坏纪律,我们恰恰是为了重塑和维持学术纪律才集结起来。美国人对日本的大学采取经济渗透,已经不是秘密。日本的科研成果慢慢都成为了美国人发动战争、破坏和平的耗材,试问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大学生——一个有基本家国情感的日本人,面对这种情况,他该不该站出来,为自己的国家发声呐喊呢!其次,你说学生没有这么大的能力,我们聚集在这里的有成千上万人,长崎同学,你看到的是四叶女子大学十个学部全员的力量!你说要维护我们的社会稳定,但是现在社会已经出现了这样的问题,如果不解决之,我们何谈向前进呢?你说作为大和民族,我们要有良心,但是我要说,美国的问题,乃是全世界的问题,在国际压迫和强权之下,我们找不到作为日本人的根系,我们都是作为‘世界人’,参与到全人类的共同斗争之中去的!长崎同学,如果你作为学生会长,真心为学校好,真心想让我们为日本做出贡献,就请重新审视我们的诉求,还给我们一个独立、健康的学术环境,要不然,我只能认为你是在为了维护自己身下这把主席的椅子才来对我们冷嘲热讽的!你现在就如这位千早同学说的一样,真的是满脑子,只想着自己呢!”
雷鸣般的掌声。
立希针锋相对。
爱音则表示:“我其实是英国人。”
全场哄堂大笑起来。接着学生们又喊起了口号。
长崎素世汗颜了。现在她所面对的是一个死局,要是她承认立希一伙的主张,到下届选举她的面子也就没地搁了,虽然家里可以采用金钱的力量把学生会安插支持势力,但是这不是长崎素世想看到的——而且一旦支持,学生们搞不好会把学校给拆了去。但如果采取强硬措施,社会上对四叶女子大学的风评就会恶化下去,自己的政绩也就成为空谈。长崎素世说,能不能由抗议学生派出代表和校方会谈,充分交换意见。椎名立希表示她们的话都说的很清楚了,校方要么接受,要么拒绝,双方不存在和稀泥的可能性。千早爱音对着长崎素世做鬼脸。长崎素世感觉到耻辱,说了声解散,就退回去了。
这些情况,有幸被高松灯记录在她的本子之中;在运动中,高松灯没有出声,她享受的,是伴着立希的脚步行走,以及在立希激情四射的时候看着立希挥舞的拳头。立希有力量,灯想。灯一直佩服立希能够做这么多。她自己为什么不发声呢?灯觉得自己其实很自私。灯把自己的呐喊只留给了立希一个人。但是斗争要胜利是万万不能只解放一个人的,而且是立希先解放的灯。灯还是会害怕在这么多人之前说话,只不过立希陪在身旁,灯就有了安全感。有时候,立希对灯说,灯也可以试试领导同学们喊口号,立希觉得灯的声音很好听,饱满且富有情感。灯低低头,立希笑着说,好吧,我来,立希抱抱灯。也许灯是想喊的,但是可以获得立希的抱抱,灯觉得就够了。
长崎素世决定和千早爱音先单独谈谈,因为长崎素世觉得椎名立希的力量更为可怕。而,千早爱音,长崎素世客观上承认爱音的脸长得十分好看。在千早爱音回国的几个月里,长崎素世几乎每一天都在为千早爱音而焦头烂额……没有人知道她们两个谈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千早爱音如何让长崎素世软了下来。
Please allow me to introduce myself
I’m a man of wealth and taste
I’ve been around for a long long year
Stolen many man’s soul and faith
I was around when Jesus Christ had His moment
Of doubt and pain
Made damn sure that Pilate washed his hands
And sealed His fate
Pleased to meet you hope you guess my name
But what’s puzzling you is the nature of my game
Stuck around St. Petersburg
When I saw it was a time for a change
Killed the Tzar and his ministers
Anastasia screamed in vain
I rode a tank held a gen’rals rank
When the blitzkrieg raged and the bodies stank
Pleased to meet you hope you guess my name.
Ah what’s puzzling you is the nature of my game.
I watched the glee
While your kings and queens fought for ten decades
For the Gods they made
I shouted out “Who killed the Kennedy’s?”
When after all it was you and me
Let me please introduce myself
I’m a man of wealth and taste
And I lay traps for troubadors
Who get killed before they reach Bombay
Pleased to meet you hope you guess my name
But what’s puzzling you is the nature of my game.
Pleased to meet you hope you guess my name
But what’s puzzling you is the nature of my game
Just as every cop is a criminal
And all the sinners saints
As heads is tails
Just call me Lucifer
‘Cause I’m in need of some restraint
So if you meet me, have some courtesy
Have some sympathy and some taste
Use all your well learned politesse
Or I’ll lay your soul to waste
Pleased to meet you hope you guess my name
But what’s puzzling you is the nature of my game!……
立希和海铃后来把演奏这首歌当成这次运动的注脚。灯说喜欢这首歌念白式的风格。
灯想唱。灯想呐喊。
一 九 七 零 年
“日本于战后从投降、签订和约直到如今,已有数十年了。由于国防关系的变化,尤其是由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兴起,使得美国在东方,不得不想尽方法去扶植日本——好让它成为远东的看门人。
如战后的西德一般,日本凭其过去的重工业基础,再加上美国的扶持,的确恢复得很快,使举世之人,皆目之为所谓「奇迹」。
日本虽然从一片瓦砾之中爬了出来而且站了起来,可是它的社会问题并未根本解决,结果它的矛盾只有一天天积累起来,一有机会,随时都可以引起强烈的爆炸。”
反对修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斗争、成田机场抗争、四叶大学事件、冲绳抗争、反对越南战争。阻止《日美安全保障条约》再次更新、返还冲绳运动、持续反对越南战争、反对美国在日本建设军事基地、成田机场再次抗争……各种运动像火苗一样在日本各地窜出来;革命爆发了。革命胜利了。丰川家的家产全部被收归国有,若叶家和长崎家让出了股权,旗下的企业被拆分进各地的公有制企业之中;若叶家控制的农田被分给各个地方成立的合作社;美国人扶持的买办成分则全都被收归公有;利用收归的巨额资金,革命势力在日本各地投资了数个大型工厂,用以推进日本的工业体系自主化,摆脱美国对其的控制;革命军冲进各地的美军驻军地,美军被迫撤军;领导人在联合国发声,表示对美国“持续的霸权主义和军事侵略行为之严正抗议”,中日建交;日苏建交;北方四岛问题被提上日程,重新审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社会反思运动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截至一九七零年底,日本工业增长十一点七个百分点,农业增产八点九个百分点,基尼系数大幅度缩小,外贸局面得到了有利扭转,出口稳步增加;科研进度顺利,自主化国防与科技逐步开展,受限于二战后的军队建设也在联合国默许之下得到重新布局。
椎名立希记得,在革命军队进入东京时,市区内是万人空巷的场景。她第一次在日本看到如此密度的红旗。红旗漫天飞舞,立希仿佛处于梦境,这个梦,绘着一九一七年的冬宫,一九二一年的帝国大厦,一九二二年的西伯利亚,一九四九年的天安门;还衬着一九六零年的小立希。立希在本子上写着:“美帝国主义占领日本以后,丧心病狂地强占民田,迫迁农舍,甚至把整个整个的村镇夷为平地,把生长在自己乡土上的人民大批大批地驱逐出去,在日本全国建立了几百个军事基地,架起铁丝网,盖起兵房,开辟飞机场和演习地,疯狂地举行军事演习,喷气机在头上日夜叫嚣,炮弹炸裂着田野和山岗,企图把日本人民的锦绣山河,化为一片血海的屠场。”立希后来发现,面对着这种强暴的迫害,不仅是她们学生和知识分子,日本人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勇敢地站立起来了。内滩的人民“把内滩当成决死的战场,蜂拥而来的人们,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他们静静地坐在美军的炮口之前,阻止美军的实弹演习,以“愤怒的歌声,汇合成惊雷骇电,震荡着美军的兵营”。在东京附近的砂川,村民阻止美军的飞机场伸展跑道,反对强制测量,不许把原子弹和氢弹带进东京。他们联合从全国各地来支援的工人、学生们,胳膊牢牢地挽着胳膊,筑成钢铁的人墙,在团结的大旗之下,保卫自己的土地。如今,她们胜利了,军事基地变回了孕育生命的农田,演习场所还给了孩子们做游戏,生产炮弹的钱币注入了民生工业的产量,美国人的威胁终究化成了日本人民内心的呐喊。立希感慨着。十一年前,在花咲川女子学园门口,立希被日美安保条约吵得心神不安。如今,这个条约已经成为了废纸,而立希在撕碎这个罪恶条约的过程中把自己铸造成了一个战士——这是海铃说的。当然最重要的是,立希能够和灯一起看到胜利的这天。
立希以前阅读“异书”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她弄来每一本书的途径都很艰难。有的时候,姐姐会带一点出版物回家塞给立希,立希把这些珍贵的材料小心翼翼藏在床垫和床板之间,每天晚上放学回家,立希就抽一本出来,像扑在面包上一样读着。立希记得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她经常饿肚子,那大概是战后那几年,父母找不到什么活干,姐姐和自己都很小,只能在家分担一些日常家务,父母的积蓄则越来越少。这时候美国人来发“救济粮”,那种面粉非常的白,立希没见过,她吵着要吃,父母说,这个不能领,立希、真希,听爸爸妈妈的,我们要做有原则的人,拉钩,好不好?立希记住了,一直记到今天;接下来发生的,是1952年大罢工,可惜立希长大了以后,才从苏联人写的材料里了解到这件大事。立希后悔没有这种童年的记忆。上了中学以后,立希早没有饿肚子了,家里的收入也慢慢稳定,立希得以看更多的书。但是,有很多有趣的书日本根本不卖,找不到。立希偷偷躲着家人,跑去父母的工厂里问别的工人有没有那些书,在哪里能弄到那些书,有时候立希问上一整天,都没有结果,回去只能对着以前的书叹气,立希就那样用手撑着脑袋,趴在桌子上,脸侧向一边,非常失望的样子。如今,这一切都成为过去式了。那时候费尽力气才能搞到的“红宝书”,如今满街都是,人民把它举起来,读里面的句子,读《愚公移山》,读《为人民服务》,读《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立希觉得这真是梦里的场景,但是它的确实实在在上演在她的眼前。革命部队来到四叶大学门前,此时学生们早已站好欢迎的队列,欢呼声。尖叫声。旗帜。红色。烈日。汗水。跳跃。歌唱。舞蹈。日本人。留学生。军队。笑容。椎名立希。逃走的长崎素世。高松灯。远在伦敦的千早爱音报导了这个盛况,她写道,日本人正在享受极乐的Euphoria[[^5] 注意这里没有用happiness.体会一下euphoria是什么意思。].
立希想找到灯,要和灯一块度这个时光。但是立希找遍了教室,没有发现灯的影子。立希走出教学楼,走进操场,那里围着一群人,“你们的胳膊里、奔腾着日本工人鲜红的血,你们的胳膊里跳动着建设明天的力量。啊,这是因为你们想要用那胳膊拥抱孩子、爱人与和平,拥抱那不挂美国国旗的祖国……”[ 出自《你们松川的爱国者》,作者:大岛博光。
]好像一首诗啊,立希想。立希走过去,那是一个身高只有一米五五的小巧的少女,她眼眶撑红了,读出声的时候会把身子向前倾斜,好像在呐喊着……那是高松灯。立希冲过去,像一个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水面一样地冲过去,立希接近着灯,灯读完诗看到了立希,立希一个箭步侧身插到灯身旁,然后再一个下蹲,把灯从腰部开始抱了起来,立希眼中含着热泪,灯在空中飞翔,把双手环绕在立希的头发梢,灯很惊喜立希能够突然出现,灯一直在等她的同志,她认识的唯一的同志……二人在欢呼里转了七百二十度,拥抱,亲吻,灯像考拉一样抱住立希的身体,灯的脸靠在立希坚实的肩膀上,立希顺势倒下,让每一寸身体都感受灯的存在,青年们意气风发,她们唱着歌颂革命的歌曲,在飞舞的红旗之中宣告着旧时代一切的死刑。
在前年年初,立希参加学生运动的时候,灯感到很不安,因为灯始终不敢站出来发声。立希问灯为什么不敢,灯这时候总是低低头。灯在小时候,曾经被老师点上去读课文。灯自己读的时候很流畅,但是站在台上,灯读不出来,于是灯只能望着老师。老师没有办法,让灯下不为例,但是灯知道自己做不到。一九六六年的时候,灯拉住了立希的衣襟。这是灯第一次主动去找某个人说话。灯回忆,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那时候爆发了去找立希。为什么呢?我们只能暂且设下这个永远没有解的方程。灯从没有对立希以外的人主动开过口。灯写了诗,在家里读。石头是灯的朋友,灯喜欢把拣来的石头摆成一列,摆在桌子上角,灯把石头当成自己的听众,一句,两句…灯念完了,抱臂,把本子关上,这就算完成了。写《诗超绊》的时候,灯没有念过,灯只知道,她要快点呀,快点完成这首诗,拿去给立希看,尽快拿去给立希看!为什么自己这么急切呢?灯不懂,灯以前没有这种体会……后来,立希伫立在学生运动的潮头,像中流里的砥柱;灯发现自己只是柱子上的一块小石头,被柱子带着,这样灯也立在了潮头,灯觉得这样不好。在写《诗超绊》的时候,或者在灯拿出自己喜欢的本子塞到立希手里的时候,灯心里想的就是自己要尽力配得上立希。立希从没对她说什么怨言,灯要做到,灯要呐喊。灯要喊出心灵的歌。
一九七零年,当革命军克复东京的时候,风很轻盈,那天晚上,灯递给立希一颗金平糖。立希问为什么,灯说,因为这种糖小小圆圆的,形状也有像星星一样的,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五颗,灯在立希手上摆了个镰刀,摆了个锤子,上面是一颗星星;灯随后拿起一颗,喂到立希的嘴里。立希表示,真好吃。立希说,要不来唱歌吧?灯愣住了,灯知道立希说过自己的嗓子很好,但是自己从没试过唱歌,听到喜欢的歌曲,灯也只是轻轻哼着,吟给自己的石头听。突然间立希开了头:
“
起て飢えたる者よ 今ぞ日は近し
醒めよ我が同胞 暁は來ぬ
暴虐の鎖 断つ日 旗は血に燃えて
海を隔てつ我等 腕 結びゆく
いざ闘わん いざ 奮い立て いざ
あぁ インターナショナル 我等がもの
いざ闘わん いざ 奮い立て いざ
あぁ インターナショナル 我等がもの……”
灯没有听歌,灯注视着唱歌时的立希。灯发现立希的眼睛变了。五年之前,灯在略微阴暗的活动室外面,凝视过立希的眼睛,那时候,立希的吊梢眼富于变化,好像每个眼神都能传达特定的感情出来,亮紫色的瞳仁好像射着光芒,那份光芒如同两把光剑,斩开了灯封闭的心,一直把灯的精神解剖开来,让立希的成分慢慢弥漫进去,灯不抗拒并以此为荣。而如今立希的眼神变了,立希这几年来,每天睡觉很少。早上她总是早起,等着和灯一起去教室,晚上立希则整理读书会和学生运动的资料到很晚。有时候,灯陪着立希,希望能帮点什么忙,立希总是笑着说,不用灯操心,她一个人能搞定,但是每次灯伸出援手,立希总是回信地笑。现在立希的眼神里光芒还在,但是增添了一些什么呢?灯在思考着,灯不知道那是何物。其实,大概只有灯在这样的距离,去认真观察过立希的眼睛。立希知道灯在身边,这让她能放下心来。于是,灯便在立希的眼中看到了一份镇静。立希知道,自己在最初领导读书会的时候,性子总是很急,特别是她们从文学渡入“正题”的时候,立希总是声如洪钟,憎恶分明,好像一定要在那短短数小时里传达完自己的力量;有的时候说急了,还要靠海铃救场。如今,立希在这么多的运动和斗争之中,在灯的陪伴之中,更多享受了运筹帷幄之风,立希觉得自己比起冲锋陷阵,现在更喜欢灵活自如。这是一九六六年以前,立希没有的。
“聞け我等が雄たけび 天地轟きて
屍 越ゆる我が旗 行く手を守る
圧制の壁破りて 固き我が腕
今ぞ高く掲げん 我が勝利の旗
いざ闘わん いざ 奮い立て いざ
あぁ インターナショナル 我等がもの
いざ闘わん いざ 奮い立て いざ
あぁ インターナショナル 我等がもの……”
灯不知何时加入了进来。立希像调控呼吸一样,让自己的声音慢慢和着灯的声音。立希现在重新审视灯的声音。她发现,灯读完每个字的转音会带一点气息,好像是从灯的喉咙里发出来的一样。灯的声音十分立体,它的维度,有音色,有情感,还有高松灯那独有的,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应该说是色气。立希的脸不自觉泛红了,她知道对这样清澈的嗓音起别的思想是反动的、抽象的、形而上学的,但是立希把持不住自己的思考。灯的声音每出一次,立希就感受灯的一次冲击,立希感觉自己硬的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这种感情不只是被激情的歌曲触发的……立希觉得这样想也对不起灯,但是她控制不了自己。她们唱着唱着,在高潮里尽力喊出音符,她们好似游走在巴黎公社的街头,徜徉在阿芙乐尔号巡洋舰的桅杆,又一转眼睡在延安的窑洞里仰望北极星,在南美的雨林里射击追捕的军警。她们为自己染上鲜艳的虹。
那是一九七零年的一个夏夜,东京的一处公寓,椎名立希和高松灯从顶屋下来,边唱歌边互相抚摸彼此的身体。对于上一次这样探讨彼此的生物学,立希有几个问题一直保留着,比如为什么灯的嘴唇一直很湿润,为什么灯的脸总是潮红的,为什么灯高潮的时候会落泪。灯也有问题问立希,比如立希为什么很强健,但是不够持久。立希说,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时她们第一次,当立希和灯手缠着手,游走地解开灯胸前的衣扣的时候,立希发现灯的胸脯非常结实,是挺起来的。灯平时,总是穿着很长的衣服,从外面看不出什么。立希说,这是不是代表着心灵的交流,立希希望灯能一直挺下去,不要塌下来。灯这时候不说话,红着脸也去解立希的扣子。立希则是可以预料霎红了脸,灯把头埋进立希的胸里。立希的那里很温暖,加上灯不住地出着热气,就更温暖了。据灯回忆,立希的技术很差,总是不知道摸哪里,好像立希已经先乱了阵脚一样。可喜的是,灯的技术也很差,但是立希的身体更突出,于是立希有理由包容了灯的技术。灯说,立希解她的扣子的时候,手抖得像一条正弦曲线。立希说我们都是文学部,正弦曲线什么的早忘记啦。灯则回答,不,多学一点,总是好的。这样立希就没有办法回答,只能任灯赢下去。所以说到底,立希的问题还是没能解决,灯表示,也许多研究几次就解决了。立希抱着灯,像树攀着考拉。
第 三 部
一 九 七 六 年
“大家团结在一起
努力奋进地工作。
我们是今天的哨兵
嗨,我们是今天的哨兵。”
在一九七一年,也就是五年之前,椎名立希来到国营丰川工业一厂投身于钢铁生产,同时负责领导厂内工人理论小组和夜校的教学。据工人回忆,椎名立希讲解很投入,好像把她们看作是国家的希望一样——她们以前从没有被这般看待过。事实上,广为我们所知的是,人类的生产活动是最基本的实践活动,是决定其他一切活动的东西。椎名立希自己谈到,她所做的,无非是把这种“浅显”的道理,在每日的劳动里和每日的理论研究里讲给工人们领悟的——这是椎名立希在表彰劳动模范的讲话上说的。那时候立希神气极了。立希左手扶着高炉,右手握拳放在心前,报纸给的头版标题是《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不丈夫——记一厂有力的“鼓手”椎名立希同志》;立希表示,鼓手给人带来力量,我们各个战线要齐心协力,共同为社会主义的主旋律添砖加瓦,台下是雷鸣般的掌声。立希说她的经验不足为道,大家要和隔壁矿厂的八幡海铃同志多多学习,八幡同志连续十个月蝉联先进生产模范,是我们所有人的榜样……当天下班以后,立希觉得非常累,尽管她胸前带着徽章。推家门时,迎接她的是高松灯若有所知的呼吸声。椎名立希推开门,丰满的身躯就现在微弱的灯光里。“我回来了,灯。”立希走到桌边,大大地伸一个懒腰,随后又对灯露出大大的微笑。灯睁着饱满的眼睛回应立希,好像二人已经很久不见,但是当立希脱下工作服,在灯的面前毫无顾忌展示她的身体的时候,灯的心里就如迷途之星突然被黑洞所引一样投射出随机而又充溢的火焰。灯走到门边,把门插好,从房间另一侧注视着脱下衣服而仿佛濛在烟云之中的立希,灯的脸迅速灼红了,立希在屋中绕了一圈,灯此时接住了走步的立希,把手环绕在立希腰间,灯以一种奇特频率的指法按揉着立希的腰臀,灯的手就像在问立希今天辛不辛苦。立希不说话,只是抚着灯的发梢,几分钟后,立希把灯温热的手拉过来,同时顺势倒在沙发,让灯的胸脯接触自己的胸脯。“怎么办?”立希问。这时候,灯关灯这个好习惯就发挥了作用,立希被这突然的黑暗弄得无所适从,只能默默接受灯在嗅着自己胛窝里向外冒的热气,立希的心房从庞大的钢铁洪流被抽回到精巧的小屋里,一瞬间沉溺在高松灯这令人捉摸不定的色气里,灯总喜欢往立希的耳沿呼气,一旦灯这么做立希反应就很大,仿佛立希只有在这个瞬间才能得到生活,灯纤软的腿缠绕着立希健硕的腿,立希在生活之余喘息,灯此时又会用嘴覆盖上立希的双唇,立希被镇住了,只能用剩余的双手轻抚灯的乳房。
我们所熟知的一九七六年,并不像这么惬意;立希像往常一样去上早班,这天是九月九日,立希想着重阳节的诗,路上下了点小雨,但是不多,这天仍然和七八月一样热。路旁是呼吁先进生产和支援建设的标语,是国营丰川工业宣传组要乐奈小姐的大作——这是一名新入职的工人,立希评价,她“像猫科动物一样”,有限时间里她总抓紧休息,但是对工作的“熟练度惊人”。从这些标语和海报来说,立希觉得人类是想不出如此精绝的构图的,这种剪切方式好像不来自于人世间,而是来自于其他自然视野——立希随之批判自己犯了唯心主义倾向错误,但是对乐奈而言事情没有什么影响。立希感叹时间过的真快,在数年之前,丰川工业——那时候还叫丰川集团,并不主管工业,而是某种服务业的卡特尔——的大小姐,丰川祥子,在日本可谓叱诧风云,立希记得自己买的第一对鼓棒就是找的丰川集团。在丰川祥子手里,好像没有什么不能够私有化,祥子作为大小姐亲自出镜广告,还挺有口才…这时候,祥子却和立希等人一样,来到工厂里作为普通的工人奋战在建设阵线之上。立希想着昨天吃过的菜,想起来自己小时候饿肚子,为什么小时候买不到菜,因为全国农产品的价格都由若叶家说了算,若叶家掌控了大米、面粉、一切的蔬菜…立希上次看到若叶家的闺女若叶睦,则是在全国农业学报上,若叶睦已经成为某地农业部的育种专家,现在每天亲自下田去推广黄瓜良种,至于长崎家的大小姐,立希以前的上司长崎素世,听说已经飞去英国,和那位千早爱音结了婚,长崎家操纵日本经济的时代早已结束了,这在以前是可以想象的么?立希不禁笑了。她很清楚变革给人们带来了什么,现在没有什么大小姐,大家都是好姐妹,在工位上以同志相称,其中当然包括立希,最坚定的也是立希。
立希走在下过微雨的道路上,走过报社,立希习惯于每天拿一份《朝日新闻》,她曾经对灯说,人总是要心系世界的。到英特纳雄耐尔实现那天,她们就不会是日本人了,而是世界人,是完全的人。灯说,她还是一个人,是立希的人。立希看着头版,呆了一下,接着迅速冲进工厂,生产线今天静缄了。流动着国家工业命脉的钢铁洪流现在处于墨黑之中,工人们面面相觑,不知何从干起,大家都好像难以置信,立希甩出那份报纸,头版用硕大的黑字印着:
中国毛泽东主席于今日逝世
立希记得,十年前的自己,看到过这样的文字——“我认为日本的同志的意见是正确的。我在1938年对资本主义国家无产阶级政党的任务的论述,仍然有效。”这位来自中国的老人为何比丰川家的大财主还关心日本人民的生活?立希纵然能够从各方面进行理论解释,但是从情感上,立希没办法不佩服这样的人。“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立希觉得这他妈的才叫战略。只有日本军队参谋的简单头脑才会觉得这样的东西无法理解,他们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内斗,陆军吵完海军吵,陆军和海军互相贬斥、吐口水,空军则坐在一旁看戏。于是,这帮人预计三个月的仗打了十四年还没打完,还把自己打回了窝;“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换了人间”这四个字是毛泽东对魏武帝的宣言,用这最后的决定性的嘲笑猛然一击——人世间换了,人变了!……让王侯将相滚蛋去吧,现在是大众的时代,现在是工人、农民、知识分子一同前进的时代!……立希觉得这气势非常人能及,她能做的就是和灯一起看这首苍健的诗。灯说,这样的诗有方向,好像在和什么交锋一样,把一切障碍都冲得粉碎,灯说她们永远都写不出这样的诗的。他已然成为某种日本六十年代的文化符号,有多少人上街呼喊、挥舞、斗争,是因为这位中国老人在,他能够用硕大的中国撬动硕大的世界。灯从文学上欣赏。灯觉得,好的诗都是心灵的呐喊,毛的诗就是这样。而且毛不止为自己呐喊,你能感受得到,他是在为全体人民呐喊,他一直在寻找,寻找一个出路,让受苦的人能够走过去,但是在这个可悲的时间,他倒下了。灯也一直在寻找,灯想找到一些意义。但是灯自知,自己没有办法类比。立希说,不同意,毛说过是人民群众创造历史的,所以灯也在创造历史。灯说,立希和她一起,才能创造她的历史。
在十年以前,立希和灯一起读书时,灯带来一本诗集。立希告诉灯,这个作者她认识,毛泽东,他是中国的领导人。灯说,嗯。灯觉得毛泽东的诗很好,于是立希拿出那个本子,和灯一块,慢慢地在上面写着,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立希看着灯的侧颜,立希想灯什么时候能在她面前笑。
厂里决定放假一天,东京、神户、横槟、千叶、扎幌、京都、大阪、爱知、长崎、福冈、宫城。每个地方都放假一天。人们围住了中国大使馆,人们手里举着他的像。但是日本还要继续,无产阶级的历史还要继续。立希这样想。到了东八区1976年10月6日晚上8时,东京已经是晚上九点,日本正从劳动中走向休息,可是在二十三度经度旁边的中南海怀仁堂,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从八点钟到八点三十五,这里抓出了四个人,据说这之后一段时间北京人上街打招呼的时候,问“吃没吃螃蟹”,这时被问的人就会回答,“吃了,三公一母。”北京不靠海,按理说那里的人不经常吃螃蟹,所以我们难以不想些什么。日本青年在第二天醒来时,没有领会到这天吹的是西风。
疾光闪电爱恋着山冈
在拂晓前的水罐儿边
汲出苍白的水
那面色如同磐石
他宽阔的后背正在倾泻一场崩溃
那是死刑场上雪的优美
丰满今天的每一个日子
点燃熔岩般喷发的怒火
明天在地层深处再次轰鸣
同志的大耳朵凝神低垂
一个震撼大地的回声飞翔俯瞰
村庄里悲苦的人们叫喊声裸露碰撞
于是老朽的木头与昏聩的绳索
刮起粗砺的风暴
像一条苦难的光河[ 《毛泽东》,谷川雁作。
]
一 九 八 零 年
立希最近发觉自己情绪并不稳定。一方面,是人已然接近中年,立希感到自己没有以前那样的冲劲了,这让立希很是恼火。在她看来,人生在于力量,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立希要打鼓,要选择这条道路;另一方面,立希也实实在在操心着接下来人生该怎么前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立希发现工人理论组的人愈来愈少了,立希本想准备很多的材料,然后放同志们充分地讨论,但是现在没有一场的人数达到立希的标准。立希只得叹气,她忙完回家,灯也不知何时回家。灯在地方政府里作文职,据政府同志说她“很安静”,从不抱怨而且很认真,这份工作也是安静的工作,灯每天能够早早下班,在家里等着立希回来,但是现在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班。在前年底到去年初,立希看到了中国的一些会议公报,她觉得这简直匪夷所思,不仅抓完了那场革命的领导人,后面连毛同志的指示也要放弃掉了,那么十年干了些什么呢?立希想不明白。去年一月份,当中美领导人带着笑容会见,中美正式建交的时候,立希凭借直觉就知道这对社会主义日本不是一个好消息,在一九七六年底中国已经放开了一部分利润挂帅,现在他们不强调斗争,反而什么都弄到“现代化”,弄到生产力上面去了。立希记得马克思批评拉萨尔,马克思说不考虑生产关系,一味强调劳动只会让剥削阶级获利。[ “一个除自己的劳动力外没有任何其他财产的人,在任何社会的和文化的状态中,都不得不为占有劳动的物质条件的他人做奴隶。他只有得到他人的允许才能劳动,因而只有得到他人的允许才能生存。”出自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
]在一九七七年,立希在工人日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还因此获得嘉奖:
……苏修《集体农庄示范章程》规定,“集体农庄”的主席有权出租或转让农庄使用的国有土地,有权支配农庄的财产和资金,直到自由买卖农业机器等生产资料,有权决定庄员的劳动报酬和奖金,有权雇用外来人员来农庄做工等等。这些“经理”、“农庄主席”有这个权,那个权,苏联劳动人民还有什么权呢?在实质上是没有了。即使,在表面,他们还坚持着所谓的“工人阶级领导”。但是他们的生产资料的所有权,已被实际上形成的官僚垄断资产阶级全部剥夺了。官僚垄断资产阶级正是在迫使苏联劳动人民作为工资雇佣劳动者“在生产过程中的使用”,来证明他们是官僚垄断资产阶级的。即使他们还会在开大会的时候假惺惺地唱国际歌,并在宪法里增加一些无力的句子。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社会主义企业,应该逐步采取截然不同于资本主义企业的组织和管理形式。私以为资产阶级时代所谓“创业理论”和“管理学”,全都是资产阶级剥削的腐烂工具,已经不知道僵化成何种模样,而资本主义的代言人竟然拿其来走进课堂,教学生用这种腐烂的方式对企业进行管理上的设想……这完全是对无产阶级劳动的污蔑。不同的角度说明了同一个问题:一旦在社会主义公有制里摆放诸如“利润挂帅”“权力下放”或者“物质刺激”等物件,在社会主义生产关系还没有完全蜕变成共产主义的条件下,在资产阶级法权还广泛存在于社会的各个角落之时,官僚垄断资产阶级分子就会成为生产的主人,就象资本家一样“要怎么干就怎么干”,而广大劳动人民则在生产中沦为工资雇佣劳动者,这就与旧时代毫无区别。我们从中可以领会,社会主义公有制建立以后,所有制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更不会自然而然地巩固和完善起来,而是有一个斗争的长过程。这个斗争,需要我们全体劳动者共同警戒下去,将其落实、贯彻并坚持下去。
必须承认,在这方面,苏联已经走上错误的道路;而中国在1961年左右,也出现过类似的决策,这不得不使我们警醒。我们都知道的是,在社会主义社会,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是生产资料的主人。但是,怎样去判断他们是不是生产资料的主人呢?这就要看他们在生产过程中的作用。在社会主义社会,劳动者是以主人身份参加生产过程的,他们通过自觉的而不是被迫的劳动,为社会创造财富。恩格斯曾经在《共产主义原理》中指出:“个人管理工业的必然后果就是私有制。”那么,谁来组织这个生产过程呢?归根到底,应该是劳动者自己。在这方面,劳动者并不容易。正如前文所述,资产阶级法权并不能在一次变革里被完全取消,当今的社会主义公有制,仍然继承于工业时代的资本主义企业形式,在其中不可避免带有资产阶级生产关系的某些残余,这些残余就成为滋生资产阶级法权的温床。因而,劳动者不可避免地要在生产过程里面临两条道路的斗争。资产阶级总是妄图复辟的,而企业作为经济的主要参与形式,不可避免地会成为资产阶级复辟道路上首当其冲的对象。
怎么办?工人的理论学习是必要的,国家保障工人阶级斗争的权利也是必要的。要是一味强调抓生产力,放弃了斗争的心态,那么这样的企业也难免不陷入修正主义的泥淖。正确的做法,当然是抓革命、促生产,工人阶级是有能力用两只手干好事情的。……
立希即使看到这些问题,但是没有办法。在中国宣布暂停对外援助,实行他们的“Reform and Opening-up的时候,立希就扼腕叹息。太平洋这边,日本已然独木难支,美国人一直在“岛链”之外严严地封锁着日本的外贸线路,这之前日本尚可获得中国的援助,这之后,日本的出口则下降到了一个可怜的数字。凭借前些年建设投产的工农业,日本尚能自给,然而日本终究是一个岛国,立希能够感受到现在日子怎么样。上个月她和灯能够领到三十斤粮食,这个月就下降到二十六斤,再后面是二十二斤,立希以前每个月都能捐出粮食来,但是现在,立希看着灯本来就纤细的身躯又消瘦了下去。厂里也是一言难尽,同等数量的钢材造出来,上个月卖得到四千元一轧,下个月就变成三千七百元一轧,立希知道日本没有那么大的再生产能力承载她们的钢材,现在外贸停滞,每天工时不变,工资却越来越低,立希是模范工人尚有压力,那么难以想象普通工人是怎么样子了。一九七九年底,日本也同中国一样,宣称经济形势已经是“积重难返”,必须进行调整,要逐步放开私人投资,放开外资准入,将日元贬值以促进出口。一开始,民间尚处于可控的状态,但是美国人好像早有准备一般,立马将大量的资金投进日本的各行业,日本刚建立不足十年的工业体系摇摇欲坠,众多国企老板跑路,或将企业出售给美国人中饱私囊,丰川家和若叶家卷土重来,日元一个月贬值达到惊人的50%。计划经济行将就木,日本以一种近乎病态的方式迎接市场的回归。
这样的形势下,丰川工业一厂被丰川祥子重新收回,已经几乎是板上钉钉,员工离职的大把,立希已经不知道理论组还能坚持多久,她们能做的就是对着书叹气,立希也对着书叹气。但是立希没法责怪同事们,没有人会在吃不饱饭的时候还读些空洞的书。立希想着,要是再发动一次斗争呢。但是立希找不到人了。海铃,转业了。千早爱音,回不来。立希也没有其他能够认识的人了。时间像泥鳅一样从立希手里滑过。立希重新读了一遍她获奖的那篇文章。理论组里,同事们说,要不结束吧。立希没有反应。
灯最近非常忙。但是灯不会有怨言。单位里,每天都要传达很多中央下来的指示,这里要改,那里要废,经济工作怎样,政治工作怎样,诸如此类,灯和以往一样不发一言。中央说,时机成熟时要对特殊时期比较激进的人员采取必要的措施。现在,每天晚上灯犒劳不了立希了。立希能够理解,但是不舒服。立希不用再去理论组,有的时候,下班回到家,立希就对着本子发愣。灯回来的时候,立希就赶紧把本子藏好。灯其实看到了,但是灯只是轻轻地“唔”,这声语音在到达口腔之前就消散了。立希在看什么,看了起什么用,灯不想去过问。
十五年前,立希和海铃在四叶女子大学的地下室里弄乐器。立希把鼓打得翻江倒海,海铃好奇这位女士怎么有这样一双手。海铃扔掉拨片,切换成三轮指,左手不住地锤弦与勾弦,低音线就好似地下暗流一样,流经着立希所有的鼓点中心,把鼓点的杂质侵蚀掉,搬运掉,带到入海口沉积,最后汇出沉着的旋律,立希震撼了。她说没见过这样弹贝斯的。海铃说,没见过这样打鼓的。海铃表示立希把鼓打的像枪炮一样,不知道在轰炸什么。立希说,海铃的贝斯和吸盘一样贴着人,甩也甩不掉。随后立希给海铃的贝斯贴了一颗星星。现在,立希试着跟灯谈谈。灯总是应付几句,就过去了。立希暗地里踢了一脚沙发。
这天傍晚,立希下班没有径直回家,而是去了隔壁矿场前面的休息区。这里已经被改造成酒吧,里面承载着下班后工人的疲倦。立希走进去在吧台前坐下,环视着这个小店,不得不说它十分粗糙,或者说初出茅庐,地板算是新的,墙面则是很大程度上利用了厂房,桌子看得出拼接的痕迹,有的店员没有制服。立希找了个座位坐下望着吧台里面。
在一九七九年,《通知》发下来的时候,矿厂是遭殃最早的那一批:本身日本的资源就及其缺乏,现在与其采自己的,不如从美国人手里买现成的,于是矿厂左右一合计,干脆早早停工了得,职员们则各奔东西,有的做起了小生意,有的则不知道成为什么职业。这个时候,生产模范八幡海铃同志找到一副白色手套,她把十几年前玩音乐时留下的衣服从柜子深处翻出来,掸下上面的灰,穿着它走进了这新开酒吧的柜台,以后这黄昏下的酒馆就格外吸引女性顾客。海铃有时也想拿贝斯弹,但是她已然没有精力去维护她的效果器。年头经济不好的时候,海铃把效果器低价卖了,一并卖掉的还有不少器件,不过她的贝斯有幸留了下来,上面有星星贴纸。按理说,生产模范是远离这些小资产阶级的技能的。海铃不知道那里学的调酒,大概是十几年前。海铃有时候也敲敲东西,但是海铃觉得没有什么比的起自己大学时在地下室里面听到的鼓点。
立希从吧台桌子上醒来时,发觉自己是趴着睡的,并且头上多了份重量,像是液体。立希拿下那个杯子,喝了一口里面的玛格丽特。十五年之前,立希和海铃打完鼓,出去喝一杯时,立希说,尝尝这个,多好的柠檬和龙舌兰,能把马丁尼打得落荒而逃。后来,海铃在家里调出了自认为极品的青柠玛格丽特,那时候立希正在和高松灯讲小林多喜二。海铃想把酒装进杯子,随后海铃又立即一口喝完了。那天海铃睡得不太好。立希抬起头,对着柜台里“哈?”了一声,海铃率先开口了:
“从哪里挤出的时间,模范。”
“加一杯威士忌。”
“你十四年没喝过这玩意了。”
“要你管。”
海铃微微一哂,用纤长的手握住雪克壶来回摇晃。立希觉得这里的灯光没品极了,和千早爱音一样没品,有时候是那样的黯淡,但是有的时候又照得她烦躁,于是立希无所依托地往吧台里望去。有的女顾客往里头喊话,问姐姐和不和她们玩一下。海铃叫她们点单,这个时候那些女顾客就会不明所以地叫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在点单。海铃把酒放在立希鼻子前面,立希眼睛半闭着瞪海铃。海铃提前开口。
“所以我们的模范,今天来指导工作了么。”
“我马上就走。”
“你大可不必藏着。”
“我很迷惑。”
“这世界上有的是给你迷惑的。”
“你不甘心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要调酒。”
海铃说话的时候脸好像动也没动。立希苦笑。
“你其实没必要太拼命。”
“我这辈子已经这样了,八幡小姐。”
“你才活了一半,椎名同志。”
海铃放了一杯清水在立希头上。
“喝了它。”
立希一饮而尽。
“你在斗什么狠,Ri→kki.”
“你说。”立希顿了一下,“你也没有结过婚。”
“我和高松小姐不一样。”
立希轻轻扇了海铃的手一巴掌。
海铃擦着酒杯,斜过头来透视。海铃说道。
“你总是想当渔王。”
“我现在看不到海港。”
“那就当鱼。”
立希跳下座椅,往吧台上一撑。
“我游给你看。”
立希走后,海铃默然:“鱼其实也是要睡觉的。”
立希回到家,灯没有睡觉。立希发现桌上的饭菜是温热的,坐着扒了几口。立希吃饭时喜欢一个手拿筷子,另一个手垂下去,这样就导致立希的脸和玩隔得很近,立希认为这不算什么,她这样吃了三十多年了,立希正看着盘子里的菜,灯走过来握着立希的左手。
“没…没事的。”
立希发愣。
“如果…没有小立希陪我开始,我想我也不会走到现在。”
立希眼眶充了水。
“我们没有一起开始,但是…但是,能和我一起结束吗,我…”
立希把筷子猛地一摔。
灯冲进立希怀里。
凳子太小了。灯磕了一下膝盖。
立希抱着灯啜泣。她不知道自己上次这样哭是什么时候,也许是一九六六年,也许是一九七零年,立希搞不清楚那些该死的时间段了。小时候,幼儿园在二战时被炸平了,立希上幼儿园的时候,战争刚刚结束,教室在一个庙里,老师站在佛像前,跟小朋友们说,大家要记住哦,把自己的东西分一半给小伙伴,不是自己的东西不拿;东西要放整齐;吃饭要洗手;做错了事情要表示歉意;学习要多思考;要仔细观察大自然;自己的目标要坚持。立希现在想,也许幼儿园时的自己才是那个更强的椎名立希。那时候她上学也不会哭,老师表扬她是个坚强的孩子。立希不擅长哭,她认为没用。哭要是有用,安娜斯塔西娅就打赢列宁了。现在立希觉得自己也很没用,自己正在哭。灯则是一声一声地哭,像企鹅点头。半个小时以后,立希走进澡堂,灯注视着妻子那点缀在黑色秀发之中的白色,那就像彳出来的导线,灯给立希拭去了流在眼睛旁边的水,灯看着略微有点充血的紫色瞳仁吻了上去,又在睫毛上停住,立希闭着眼睛,让大脑努力控制自己的心脏。
丰川祥子不喜欢笑和哭。尽管在她的相册里,小时候的照片全部在笑。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是比自家财产被人收光更丢人的了。自己居然要去自家以前管着的企业里面当工人,这点祥子觉得简直是奇耻大辱。经过六个月的劳动和思想改造之后,丰川祥子已经被组织正式用“同志”来称呼,这是因为上面坚定执行了“有出身论但是不唯出身论”的人才界定方针。祥子在丰川工业二厂干了五年,她给组织的交代材料写着“我已经正式决定与以前的自己划清界限,现在,组织可以放心地认为,过去软弱的我已经死了……”祥子没想过自己能够重来一次,虽然她一直很讨厌美国人,干什么都要听美国人的,但是现在乱世之下,自保为重,钱是最重要的东西——祥子一直知道。在大革命之中,祥子差点被抄家。现在祥子马上就要在所有权界定协议上签字了,丰川工业即将回归她的手里,祥子评价道她一年之内会被美国人挤掉。这几周,中央才发通知,说要对特殊时期的激进人员采取必要的措施,排查之后,方可让他们回归岗位,要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系统性纠正前十年的错误。祥子现在的身份是丰川工业调查组的组长。
第二天早上,立希去上班,路上碰到一位蓝灰色头发的女性,她站得笔直,有琥珀色的眼睛,身着淡色的长裙。立希疑惑地歪头,但是那位女士已经走到立希跟前,并友好地伸出手来。立希握了握手,问,“您是?”那位女士回答,“您好,椎名同志,我是丰川祥子,负责您本次的调查,如果您配合,我们会不胜感激,过程最多持续几天,不会很长,请您放心……”
立希点点头,祥子带着立希坐进厂的办公室,递给立希一杯茶和一打文件,祥子叫立希过目,立希哭笑不得,这分明是立希的个人材料,按理说,这种东西应该立希自己来写,祥子等着立希看完,立希则是比较反感材料里到处“左”啊“倾”啊,给人乱扣帽子。祥子开始提问了:
“椎名立希同志,对于接下来我的问题,你只用回答‘是’或者‘否’,不必有过多疑虑,你的档案不长,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结束,你出生于东京都丰岛区,是不是?”
“是。”
“你的父母曾参与过工人运动,是不是?”
“是。”
“你的姐姐在革命中的角色你是否知晓?”
“我不知道。”
“你的姐姐曾经组织对若叶集团的集体罢工,你是否知晓?”
“我不知道。”
……
无聊的上午。
立希想起身,但是被祥子叫住了。立希不解。
“在我们完成调查之前,您的活动会受到限制。”
立希怒了。
“你们这是干的什么事!”
“请冷静一下,椎名同志。我们没有恶意,我们也是奉命完成任务。”祥子给立希端来午饭。
立希看也不看。
“高松灯在哪里?”
“您的妻子很安全。她已经受到政府人员的保护。请您不要在意,安心配合我们完成询问。”
祥子感叹。
下午。
“您大学时期曾经组织过学生集会,是吗?”
“是的。”
“您多次当众攻击美利坚合众国,是吗?”
“你是哪国人,丰川小姐?”
“您只用回答‘是’或者‘否’,椎名同志。”
立希眦眼盯着祥子。
“您曾经组织反对长崎素世主席的学生运动,是吗?”
“长崎素世那种反动派有什么好说的?”
“请您不要挑战我的耐心,椎名同志。我说过如果你配合,我们会很快结束,但是您已经多次违反了调查纪律……”
“您一九七七年获奖的文章,是否存在多处偏激的用语?”
“那篇文章有什么问题?说的都是实话。”
“您是否知道高松灯的出身?”
“高松灯是普通中产出身。”
“您是否知道高松灯曾经有精神疾病?”
“是。我让她治愈的。”
“您只用回答‘是’或者‘否’。”
立希无语了。突然立希抢过祥子手中的纸和笔,立希看着:
“……椎名立希大学时曾有分裂政权嫌疑……,其配偶高松灯疑似患有精神疾病,椎名立希仍选择与之结合,其婚姻事实效力存疑……其论文疑似受到中共指示……”
立希感到自己的眼睛被强奸了。
她一脚把桌子踢飞,祥子则侧身去扶正。随行人员过来抓住立希的肩膀,让立希冷静。立希用小学时学过的脏话骂祥子。祥子说让工作人员出去,祥子随后也出去。立希倒在沙发上。
夜幕降临时,立希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花板,往上面大大地啐了一口,口水像天女散花一样飞在立希脸上,立希看过报纸,感到自己算是遭了,这不知道会被审问到什么时候去,立希搞不清楚丰川祥子是有病还是什么?自己清白一生,哪里来的这么多鬼问题?立希一脚踹开办公室的窗户,玻璃飞溅出来,把立希的裤腿刮破,立希撕下一块衣角缠绕着伤口,从窗户上翻了出去,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踱步,立希看到一辆自行车,于是她骑上这辆车,立希忘记了疼痛。太阳和立希一起走过,立希追着落寞的日光,追着追着,没有了,立希一抬头,旁边落魄的牌子上刻着“四叶女子大学”,立希笑了,这好像冥冥之中的天意,虽然立希从二十年前就是个唯物主义者,但是立希没法抗拒自己这样想。立希走进校门,往右转,那是主教学楼,立希记得开学第一天,学生们在这下面集合着,文学部是最靓丽的那部分,校长语重心长地对同学们说,大家来四叶有三个问题要解决,那就是学问之独立、学问之活用、模范国民之造就,立希在下面听得不以为然,那时候立希满脑子都是去“破坏一个旧世界”,校长资产阶级的出身让立希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去批判这个校训,现在立希想,她的学问独立了吗?自己读了一辈子的书,带着别人读了半辈子的书,其实永远没有跳出马恩列的圈子,他们是伟大的,而自己只不过是在不断复读他们的话罢了;自己活用了学问吗?立希记得自己搞过一次运动,那次旁边还有一个没品的粉毛少女,自己好像没有用什么……自己是模范国民吗?立希笑了,现在这个样子,谁会说她是模范国民呢?也只有海铃还叫她模范了,立希想。
海铃,八幡海铃,立希承认自己其实究其一生也没有摸透她,海铃总是比她沉稳,立希不知道的时候海铃能接住立希的问题,立希摸着操场边教学楼垂下来的墙,那时候立希打完鼓收着鼓棒在这里,和背上扛着贝斯的海铃撞了个满怀,立希一边质问,一边想,这女人是不是就是刚才用贝斯给我的鼓和声的,弹得还真他娘的不赖。结果是海铃先开的口,海铃说立希很有力量啊,考不考虑认识一下,立希说行,于是这样她们逐渐开了读书会,海铃总是像忍者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至少立希没有看见海铃和其他任何人一块出现过。
兜兜转转,来到了地下室,立希看到上面已经被灰尘覆盖的黑板,模模糊糊印着“团结、克服、去争取胜利”的大字,立希想到十四年前,自己站在这上面,眉飞色舞,讲经史子集,讲夏目漱石,讲马恩列斯毛,有一天立希往窗户外望,那时候灯站在这里,立希想了解一下这是个怎样的少女,于是立希走上前去。立希走上前去,窗户早已经塌掉,上面露出搭墙的钢筋,立希不禁咧起了嘴,自己这辈子认识的人虽然不多,但是净碰上厉害人啦。那是十四年之前的冬天,自己和灯坐在这间教室里,那天下着很大的雪,立希揉着灯的手,那时候只有她们两个人,灯说今天我们只讲文学,立希说当然可以,灯问立希知不知道中国的诗,她觉得中国的诗不错,立希叫灯读,灯把她的本子翻开,轻声念道:
纷纷暮雪下辕门,
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
去时雪满天山路。
都是过去的时光了,立希想。妻子这十几年来,从没说过她的一句不是,自己也就因此知足啦。立希猛然一怔,这时候腿上的伤口被立希扯到了,立希不禁叫出来,因为立希想到,有一天在自己站立的位置,自己暗暗发誓要写给灯一首诗,因为立希总是看灯读诗,并且立希觉得《诗超绊》很完美,所以立希要写这样一首诗,现在看来,立希打打自己的脸庞,终究是闹了笑话,自己就这么欠着灯一首诗,也许没机会写给她了。
大门吱了一声,丰川祥子带着喘气说:“椎名同志,我多次强调过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我要提醒,你上午已经见过,我依法携带武器,你也清楚中央的通知,必要时可采取强制措施……”
“啪!”一块石粒在祥子的助理脚前0.1米的位置爆开,她被吓到了,立希厉声说道:“丰川小姐,如果你的态度诚恳,就请一个人留下,让随行的同志们先出去,我们两个人可以解决,不要伤到无辜同志。”祥子很听话地让助理出去了,她对立希说:“椎名立希,你初中就读于羽丘女子学园,我高中时曾经转学那里一段时期,按理说我们可以算作老同学,看在同学情分一场,让我们好好说话,可不可以?”
立希显得很轻蔑:“丰川祥子,我出身在工人家庭,我这辈子也就是一个工人,你从小不知道我的生活,我从小也不知道你的生活。我记得十几年前,我买你们家旗下的乐器的时候,你很神气,看上去很自信,拍了一个很好的广告,怎么今日你变成这样一个教条之人?按理说你这样锦衣玉食的大小姐,无非是革命以后,下到厂里干了几年,让你肌肉受了点损伤,我还没尝过你小时候当垃圾的那些东西。结果你好像不以为然,还把我无可辩驳的一些信息当成大加盘问的窗口,那照这样我是不是该问你你家镇压工人运动的血腥事实?是不是该问你身为二厂的党员,和美国人沆瀣一气准备当买办?这样下去我没有什么跟你讲的了,哪个山头唱什么歌,一个阶级说一份话,丰川祥子,请你自觉判断,赶紧处分我,反正死亡是不属于工人阶级的,我好松一口气。”
祥子摸了摸口袋里的弹匣,把枪拔出来,针锋相对地说:“椎名立希,我承认你的力量,你很有信仰,很坚定,是一个战士,但是我们的要求并不过分,你只需要回答几个一般疑问句,我们签完字了事,大家重归于好,我佩服你作为一厂的模范,现在我劝你冷静下来,认识一下现在的形势,你的理论组早已经走人,你还在坚持什么呢?我可以给你一个管理岗位,你直接和若叶睦、长崎素世一道共事,允许你带着高松灯,你要不要为自己着想一下,我的布尔什维克?”
立希一个箭步冲上祥子面前的地板,祥子失声了,她叫道,“椎名立希,我承认质询的时候有的话我很过激,请你重新审视一下,有话我们好好说,你不妨考量一下自己的前途……”立希睁大清澈的紫色眼睛,眉毛挑起来,然后把头低下一厘米瞟着祥子,似乎懒得说话,直接控住了祥子的手腕。
有很多东西是金色的,除了太阳和子弹。这是立希在小学的时候注意到的。长大以后,立希发现金色很难得。一九七六年,立希成为模范时,组织发给她两枚徽章,一枚上面印着金黄的厂房,这是表彰立希积极投身于社会主义生产而发的;另一枚上面是金色的《共产党宣言》,这是记录立希为讲述社会主义理论而付的努力的。有一天立希下班回家,静静端详着这两枚徽章,上面的图案很清晰,线条流畅,看上去别致地美,立希知道这枚徽章全国只有不到一百个,为了制造它,日本特地找了各种途径,中国出模板,古巴出设计,东欧出原料,苏联发贺词……立希不知道还有那样一个可以称呼姐妹的时候,她想现在到哪里都要带钱去,没有什么意思了。在外面随便叫别人同志,也只会被解读成另外一层意思吧。
立希想到草原。日本是没有草原的。那立希为什么想到呢?十月革命打到顿河畔的时候,有草原;中国的红军长征,进入四川,那里有大草地。日本没有草原,所以立希可惜日本没有草原的精神。那是什么精神呢?雄心,坚定,强壮——立希想到灯曾经这样说过自己,但是这大概不是什么草原精神。日本是没有这样的情怀的。立希读到前面那两段历史的时候,总是若有所思。据说,在苏联大清洗的时候,苏联开国元帅叶戈罗夫将军在自己的住宅里,军警要进去抓捕他,叶帅竟严正拒捕,他拿出手枪与军警进行战斗,最后饮弹身亡。立希一开始没有可怜叶戈罗夫,但是现在,立希想到他出生在草原之畔,带领军队渡河击败白军,歌唱着《草原骑兵歌》,立希觉得那是浪漫的。浪漫?那是什么词?立希想,这样的词不能出现在无产阶级上面。立希也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阶级了。
立希觉得,自己的头很硬。在那天转角撞到海铃时,海铃被立希的头撞到了。后来,海铃告诉立希,立希的头很有劲,真像一块磐石,海铃笑着,立希就伸手弹海铃的脑蹦儿。立希想的是,既然海铃说她的头硬,那么就等于承认了立希能够把脑中的知识锁住,不跑出来,所以立希应该当读书会会长,海铃只能当副会长。海铃没有否认。再接着,灯曾经给立希梳过头,灯回忆,立希的头…像她小时候的朋友。立希傻笑,她知道灯小时候的朋友是什么。现在想起,妻子那温热的声音,好像还环绕着立希的胸膛,立希轻轻咬着灯的耳朵,灯伸出双手,环绕着立希的腰腹,两个人在春日里呐喊着,像影子一样吹出去,影子是黑色的。现在天黑了下来,立希知道,立希感觉黑夜好像一颗大石头一样在她的胸口碎开。
一天以后,人们是在政府部门办公室的角落里发现高松灯的,负责看门的同志因此受到严加斥责,并且被丰川祥子关在一厂车间里连续审问了两天两夜,据说丰川祥子捡起嵌在四叶女子大学墙里的弹壳的时候,发现弹壳变形得厉害,但是她无论怎样就是解释不清楚,高松灯是怎么把那个薄薄的刀片在她们眼皮子底下弄进来的,那个刀片不仅很薄而且有点钝,她们发现的时候刀片甚至破开了一个口子,高松灯非常安静,嘴巴紧紧闭着,手腕上的伤口割得好像一颗跳跃的五角星星,祥子从她旁边走过,看着高松灯的手腕,那副场景,就像一个大人注视着孩子的笑脸。
“姑娘请放心吧;
姑娘,请拭去你的泪水
让更强的歌声爆发出来吧
嗨,这是我们军歌。”
尾注
[ 叠甲:这篇东西创作的唯一目的是满足作者那不切实际、空洞、幼稚或者说比较傻逼的幻想,以及对角色ooc的恶趣味。作者写出这种东西只能说明他是个每天妄想女角色大腿的死宅,其他什么也不能说明。灯希甚至不是他最吃的那对,因为他实际上是粉黑解。虽然这样,作者也是在按着Crychic时期的意境去套角色的,仿佛Mygo只是个载体罢了。但是这篇文章里好像出现了灯希、爱素、粉黑、海希甚至祥希等要素。不过无论怎么说来,这篇文章都是很弱智的。
本文的灵感来自于两首歌,第一首是万能青年旅店的《大石碎胸口》,另一首是前苏联军歌《草原啊,草原(又译《草原骑兵歌》)。在作者写作这篇文章时,他把《大石碎胸口》循环了大概一百八十四次;在描写结局的时候,他脑中想起的就是这首歌如同历史循环前进一般螺旋的尾奏。当然这是他自己乱解读的。而每天写完时他就会听一遍《草原啊草原》。虽然以他拙劣的笔法没有能力将这两首歌融入文章里,但是他确实很喜欢这两首歌。以及,对音乐的解读大可不必那么认真。
本文有两个核心要素,一个是Mygo,另一个是所谓左翼青年。Mygo的情感核心是重力系,灯对世界的重力,立希对灯的重力,素世对祥子的重力,以及人物内心所有的沉重,这种特别的情感和主人公身为最青春的高中少女的现实之间形成了巨大的文学张力。我们想的是,为什么现代重力系作品能够获得青睐?某种可能的解释是,在现代资本主义与市场经济滥觞,信息时代带来人际的破碎化之时,现实中的真情实感越来越成为珍馐,而二次元的兴起为“重力系”的饱满情感提供了恰到好处的抒发空间,因而Mygo能挣脱整个BanG Dream而走向突出的整个市场。纵然比起老邦,Mygo少了某些“魂”,在乐队这点的探讨仍然要对Poppin’Party等进行让步,但是不可否认的是Mygo在2023年这种后疫情时代的关键节点正好迎合到了现代二次元群体的情感需求,并被其发扬光大。
选择Mygo同人,不仅是情感上的诉求再现,也是对Mygo优秀的角色塑造的一次再证明。自从第七集开始,Mygo的同人作品便层出不穷,至少在过去的这一年之中,大概没有第二部作品的二创能够如同Mygo这般兼顾广度与深度,并且包揽几乎一切的艺术题材。究其原因,本文作者看到的大概是Mygo角色极强的可塑性。这种可塑性,既来自Mygo角色身上饱满的情感——这种情感在二创中会得到丰富的阐述与释放,又根植于Mygo原作的大量铺垫、留白与反差中的文学张力。因而,整个Mygo的二创如同形成了宇宙,在网络发达的今日给我们留下了无穷的艺术空间。
某种程度上,左翼青年的兴起,其实和Mygo一样,能够反映当代网友的某些侧面。与对Mygo等重力系情感需求相照应的是,年轻人在“996”泛滥,资本主义扩张遭到瓶颈,当今国际上帝国主义集团已然又现对峙之势的社会条件之下,对左翼“共产主义”精神形成的一次回归——这对应着当代青年的精神需求,与本文所述的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青年们有着相似之处。必须承认的是,“左翼”现在更多是作为某种文化符号,闪现在网络的处处,并且和当代中文互联网的抽象化相呼应,自身也面临着被解构与部分污名化。众多网友实际上根本没有支撑其抽象的政治理想的必需理论水平,而只把左翼视作一种模糊的“方向”,一旦受到质疑,便攻击质疑者“屁股坐歪”的问题,这是当代左翼群体遭受舆论困境的一个重要原因。本文其实也终究是这种困境的缩影——作者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的水平,都不足以支撑他对文中椎名立希与高松灯所赋予的远大政治抱负,因此很可悲的是,本文就和意淫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是作者完全基于主观需求,对Mygo角色进行的无辜套用。正因如此,作者从不觉得这样的东西可以拿出去见人,他只是为了自己而写。在某个晚上,他的脑子里突然蹦出来这个灯希的想法,于是他决定试一试,结果只能试出这样的一篇玩意。虽然,如果这篇作为反面教材,能够激发他对马列主义理论深入学习的兴趣,那么也不算徒劳之功。
换句话说,原作中的立希,二创中的立希,以及本文作者塑造的立希,其实是三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她们分别对应着不同文学接受主体对作品的不同需求层面。作者所写的立希,与高松灯,其实都是“大时代”下的“小人物”,在那时,或者说在所有的时代里,学生的角色都是理想与现实之反差的承载者。学生们学尽了学校的知识,自以为拥有了世界上最伟大的梦想,但是正如村上春树所说,他们走出大学校园,又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学生们终究是逃不过时代的裹挟。在本文里每篇的副标题用具体的某一年充作,但实质上,这个年份与其说是阐明故事推进的年份,不如说是标记历史前进的年份,实际上,这某一节真正发生在标题这一年的剧情是很少的。或者说全文的剧情都是很少的,这两个人说到底就没有走出一九六六年,时间在文中是以一种十分破碎的方式呈现的。在本文里,时代怎么进,灯希的关系就怎么进,立希纵然有千钧之力,也无法让个体去逆转历史的洪流——因此在同人文里,在观赏角色之余,不妨更多揣测一下作者是以怎样的心态参与进本次创作的过程之中的——这会为平日枯燥的生活增添些许趣味。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题外话是,作者是希嬷而不是希公,虽然本文里像希公一样。不过在这个题材之下,谁公谁嬷,真的有这么重要么?
]
2.[ 此处附上小林多喜二《不幸的人》原文:
他近来总感到左胸仿佛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郁闷难受。“怎么搞的呀?”他说着,不时放下手里的活儿,一会儿摸摸胸口,一会儿做做深呼吸。
他从十五岁起,就在火山灰公司工作。他们经常用手巾捂住嘴,在火山灰弥漫得令人窒息的地方干活。而且往往一擤鼻涕,火山灰粉末就会跟着带出来。每遇这种情况,他就担心会不会影响肺部。
可是,这一次他的胸口竟然开始隐隐作痛起来,甚至带有“咯咯”的轻微咳嗽声。“这……?”他百般疑虑。突然,他联想到一件事。这时,他便吓得面无人色……“不,不,这不可能!”虽然这么说,但仔细一想,胸部的每一种异常情况,使人愈想愈感到是肺病的迹象.于是,那种“万一……”的不安心情便象泉水般地紧紧袭来。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硬想出一些否定的理由,借以从心灵上摆脱自己极其危险的处境,并试图尽量不去想这类事情,专心致志地干活。然而,不安的心情却越发频繁地袭来。
在一个休息天,他去附近一家医院看病。他一边按着疼痛的胸口,一边左思右想:“倘若真是这样的话……”“不,不会有这种事……”可是,走出诊疗室的时候,只见他面无人色,双唇不停地颤抖着。
“唉……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啊!”他以前把它看作毒瘤的“万一……”这个最厌恶的词,如今已否定了“总不会……”这句话,而俨然变成了“是”这句斩钉截铁的话了。“唉!肺病,令人讨厌的肺病,我居然得了这种可怕的病……我将什么事都不能干了,永远脸色苍白,‘咯咯’地一阵咳嗽之后,吐出脓样的痰,甚至时常会伴有……血……血……”他仿佛被无形的魔鬼驱赶着似的,坐立不安,苦闷万分。
“喂,你感冒了吧?没关系,休息一两天就会好的。”对他的病情一无所知的朋友杉野,除了这几句话以外,再也说不出更好的话来安慰他了。“杉野什么都不知道,但若知道的话,恐怕不会跟我这样说了。不过,我的病情还是应该告诉他们吧。然而,我能有足够的勇气在他们面前说出来吗?……哎,我怎么也说不出口啊!”他苦恼异常,不知为什么竟对医院感到讨厌透了,他想立刻回家。他微低着头,尽量不惹人注意,悄悄地尽找马路的偏僻处走。一路上,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各种各样的想法。“医生说是肺病……”他想象着自己回到家里说这句话时,年迈的双亲那副吃惊的神色。这时,他产生了一种复仇的心理。“这只能怪父亲让我到那种地方去干活。我们家难道说会有那么穷吗?S(中学毕业后,现在三菱公司工作)家的生活也不怎么好,可现在一个月已经能挣三十块钱了。哼,真划不来。”于是,他流下了忿恨的眼泪。然而,他头脑里又闪过了一个念头,足以打消这个郁闷:“可是也没有办法,家里就那么个情况。母亲为了让我上高小,她每天手工活一直做到深夜,第二天还得清早起来,照料父亲去上班。再说父亲又是在那么寒冷的地方工作。他们这样做,也有他们的道理。”这时,眼前浮现出家庭生活困难的情景。“我要是不干活,那就一天也活不下去,况且我不劳动,又要花钱。这就会使全家都陷入饿死的悲惨境地。唉,我简直不敢回家。怎么办呢?我的病是不治之症,借钱也是白借……”
他苦闷得快要发疯了,刹那间,闪过了“自杀”的念头:“要是你自己不死,一家人将陷入绝境,现在马上到那个地方去死了吧。”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是啊,我反正连药也买不起,这就肯定会死。对,去死吧!又不需要花家里一分钱。”想到这里,泪水止不住地从他的双颊流了下来。“我为什么要活到二十岁呢?要是知道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还不如早死了倒好。”
他向海边走去。“可是,倘若我的尸体被抬到父母面前时……唉,那时父亲会怎么想呢?母亲一定会发疯的。唉,太对不起他们了。”
他站在断崖上,下面是海,海边怪石嶙峋。“啊,我将在那怪石上摔得头破血流……唉,多可怕啊!”他痛哭了好一阵子。这时,落日又红又大,万物染得殷红斑斑。他那苍白的侧脸被映照得令人可怕。
太阳西沉了。可是他却默然不动。四周笼罩在一片苍茫的暮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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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小健的作文》
一
北海道的冬天是十分寒冷的。但是,对于没有御寒衣服的穷苦人来说,北海道的冬天就显得格外寒冷。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就连寒暑、地震、洪水等现象,对有钱人和穷苦人来说,其影响也还是有所不同的。
住在东京的蜂须贺老爷,在北海道拥有几千町步的土地,全叫佃农给他耕种。去年尽管大歉收,他却丝毫也不减租,反而派了一批人粗暴地闯进佃户家里,看到什么就封什么,把佃户们的东西全都查封起来。可怜啊!所有那些跟大家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们都冻得直打哆嗦。
蜂须贺农场的地租纠纷就是这样引起的。
二
这是二月十一日清晨,小健突然伤心得要哭起来。原来二月十一口这一天是纪元节。小健他们是多么高兴地盼望那天能穿上“裙裤”去参加学校的庆祝典礼啊!可是,衣柜里的“裙裤”被查封了,连碰都不能碰。
第二天起,蜂须贺农场的小学生全都不去上学了。佃农们借用寺庙,开办了自己的“争议团小学”。
小健是个很活跃的孩子。他的哥哥由于在争议团里活动得最积极,终于被警察抓去了。小健在寺庙的学校里也是个首届一指的“大将”。
三
有一天,小健他们都在舔着铅笔做作文。
由于蜂须贺老爷非常顽固,减租斗争一直拖延不决。因此,佃农们打算发表正在罢课的小学生的作文,以争取社会的同情和关心。减租斗争一延长,不管什么地方也就经常采用这种办法。
孩子们写好的作文,由争议团的人收集起来带走了。小健翕动着鼻子,得意得不得了。因为他的作文是按照他那个干劲十足的哥哥被警察抓去之前常说的那些话写的。小健暗自思忖:“俺可得第一名啦!”
四
第二天,看到《北海时报》和《小樽新闻》上以“听听可怜的儿童们的控诉吧——蜂须贺地租纠纷日趋恶化”为标题,刊登了“争议团小学”的三篇作文。那是小朋友中最懦弱、老是哭哭啼啼的阿芳和直吉他们写的。但不知怎的,小健写的却没有登出来。
“……我们到寺庙去的路上,有时碰到去镇上的学校念书的同学们,那时就真正感到寂寞、孤单,希望这场地租纠纷能早一天结束……”
“寺庙太冷了,我真不愿意去。我想求求蜂须贺老爷,求求爸爸和哥哥,让我们早日到学校去读书……”
他们在作文中净写这些内容。
小健不由得握紧了小拳头猛击报纸。他心里想:与其写这种苦苦哀求的文章,还不如到关押在警察局里的哥哥面前去上吊自杀的好。
五
那么,小健的作文到底是怎样写的呢?小健是个很顽强的孩子,他是这么写的,请大家读一读吧:
“寺庙里,听了工会里的人给我们讲课后,我才明白了以前学校里教的修身课和国语课,全是胡说八道。懂得了这个道理,我感到非常愉快。据说蜂须贺老爷是盗贼的头目。我们虽然年纪还小,但我们决不落在父兄后头,誓死跟大家团结一致,同心协力,把那些家伙打翻在地。
我的哥哥被警察抓去了。警察不是好人的朋友,而是只会对有钱人点头哈腰的野兽。这一点,过去学校里教的也是骗人的鬼话。我们的朋友,只有我们自己……”
怎么样,我们大家也不要落在小健的后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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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川雁《不要去东京》。]
4.[
出自The Rolling Stones 于1968年发行的歌曲《Sympathy for the Devil》,翻译仅供参考:
请允许我介绍自己,
我是个富有且有品味的人,
我来这里已有很多年了,
偷走了许多人的灵魂和信仰
我在耶稣承受痛苦和质疑的时候
来到这里
我见证了彼拉多清洗他的双手
封闭了他的命运
很高兴见到你 来猜猜我的真名
但是困扰你的是 我游戏的真谛
我在圣彼得堡游荡
当我发现时逢巨变
沙皇和他的大臣们被杀掉
安娜塔西亚(俄国“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公主)痛苦也毫无用处
我驾驶坦克 佩戴将军的勋章
闪电战肆虐 到处都是腐尸
很高兴见到你 来猜猜我的真名
哦耶
困扰你的是我游戏的真谛
我兴致勃勃地看着,
你们的国王和皇后战斗了数百年,
为了他们的宗教信仰,
我大喊道‘是谁杀了肯尼迪’
归根结底,就是我和你!
很高兴见到你,
来猜猜我的真名,
但困扰你的是我游戏的真谛
我为游吟诗人设下陷阱
在他们到达孟买之前取其性命
很高兴认识你 来猜猜我的真名
但困扰你的是我游戏的真谛
就像每个警察都是罪犯
每个罪人都是圣徒
正如头就是尾巴
叫我路西法吧
因为我需要套上桎梏
如果你见到我 请保持尊敬
请有点同情 请有点品位
用你所有熟练的礼节
否则我将带走你的灵魂
很高兴见到你 来猜猜我的真名
但困扰你的是我游戏的真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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